午前时分,出发田猎的队伍陆续回来,自然有一番热闹。
禁卫军和都骑军,前者主内,后者主外,默默地进入戒备的状态,以应付即将来临的动乱。
当然不会让人见到大规模的调动布置,以免打草惊蛇,把高陵君的人吓走了。
荆俊成了小盘的探子头头,以来自乌家精兵团的亲卫,组成一个笼罩营地内外的侦察网,监察高陵君和吕不韦等人的动静。
这个侦察网仍是处于半静止的状态,因为任高陵君如何胆大妄为,亦绝不敢在晚猎前人人整装以待时,前来偷袭。兼且若在白天烧营,只是笑话闹剧一场而已。
午膳在平静的气氛里度过。
有资格参加晚猎的人,都到营内小休片刻,好养精蓄锐。
时间一分一秒地溜走。
当号角声响,田猎的队伍奉召到王营前的主骑射场集合时,气氛开始紧张起来。
小盘、朱姬偕一众大臣,在看台处检阅前往西狩山晚猎的队伍,看着精神抖擞的参加者逐队开出,知情的人无不感到那山雨欲来前的压力。
嬴盈等一众女儿军,亦随大队出发去了。
太阳逐渐往西山落下去。
营地的灯火亮了起来,炊烟四起,木寨内更见热闹,禁卫在准备晚宴的场地和食物。
此时太子丹和从属突然离去,返回咸阳。这一着出乎吕不韦意料之外,但仍没有惹起他的警觉,只以为他因昨晚手下受挫,故没有颜脸参加今晚的宴会吧了!
暮色苍茫中,行动终于开始。
首先调动的是由桓奇指挥的都骑军,部份悄悄渡过泾水,在两岸高处的隐蔽点布防,所有人均不准离队,以免泄漏风声。
营地内的禁卫军,则暗中加强了对王营的防守。
荆俊的侦察队伍活跃起来,营地内外尽在他们耳目的严密监察下。这批人曾受过项少龙这精通间谍侦察的人的训练,对这并不算困难的任务自是优而为之。
进入晚宴场前,项少龙、鹿公两人,站在木寨外的斜坡顶上,感受着原野的长风朝泾水吹去,看着落日下昏茫的大地,都大感兴奋。
鹿公叹道:“白起之后,我大秦便再无天资横逸的勇将,现在终于有了少龙,我亦老怀大慰了”项少龙汗颜道:“鹿公切匆夸我,来秦之后,我尚未曾正式领军出征,何堪鹿公赞赏?”
鹿公笑道:“小处观人,最见真章。当年白起初出道时,亦像少龙般大小事情无有遗漏,人人折服,将士用命。少龙虽未正式征战沙场,但既能令上下人等均乐意为你卖命,这正是作为一个名将的基本条件。”
顿了顿道:“为将之道,首要治兵,只看少龙现在悠悠闲闲的样子,便知你深懂将帅之道。所谓纪律不严,何以能整?非练习娴熟,何以能暇?若非既整且暇,何以能万战万胜而无敌于天下乎?只看这几天少龙好整以暇的样子,就使我想起当年的白起了。”
项少龙听得呆了起来,鹿公这番话确是妙论,即使当年在邯郸对付赵穆时,自己因为手下既有滕翼、荆俊这两位兄弟班的猛将,精兵团又是训练精良,兼之赵穆府内更有刘巢等伏兵,定下计策后,确是好整以暇,只是没有想过这是当名将的条件吧了!
孙子兵法中的“择人而任势”,怕就是这么一回事了。
鹿公谈兴大发道:“天生贤才,自是供一代之用。不患世无人,而患不知人;不患不知人,而患知人而不能用。只看少龙先后向储君推荐李斯、桓奇,又对王翦另眼相看,便可知少龙的眼光是如何高明了。这方面恐怕白起都要逊你一筹呢。”
项少龙暗叫惭愧。
这时手下来请两人到寨内赴宴,遂结束谈话。
太阳终消没在西山下。
莫傲的死期亦快到了。
宴会的气氛仍是热烈如常,高陵君当然是随便找个借口没有出席。
纪嫣然诸女全体来了,与琴清共席,她们都是抱着看戏的心情前来,况且眼下最安全的地方,就是这木寨之内了。
包括小盘在内,所有公卿大臣仍是全副猎装,这最后一天的宴会,依惯例将会通宵举行,以等待晚猎的队伍在天明前赶回来。
荆俊、桓奇、昌文君各有任务,都没有在场。
小盘意气飞扬,两眼神光闪闪,显是在非常亢奋的状态中。
吕不韦同样神采照人,不住向朱姬敬酒谈笑。
不知是否想亲眼看着项少龙毒发身亡,又或不须再隐藏身分,莫傲亦有出席宴会,与鲁残和周子桓等居于后席。
坐在吕不韦和管中邪间的吕娘蓉一直低垂着头,没有往项少龙望来。
当一群挑选自禁卫的高手表演了精彩的剑舞后,热烈鼓掌声中,荆俊的得力手下兼同村兄弟荆善来到项少龙后侧,低声禀告道:“高陵君的人开始把火油浇在寨后的营帐外,俊爷故意派人在附近巡逻,教他们只能在有限的营帐间做手脚。”
项少龙低声道:“吕不韦的人有什么动静?”
荆善道:“吕不韦的三百家将逐一离开营地,潜往泾水去,俊爷估计他们仍是采取在水中伏击的策略,当桥被冲断后,兵慌马乱之时,他的人自可为所欲为了。”
荆善走后,项少龙向身旁的昌平君道:“兄弟!是时候了!”
昌平君和他交换了个兴奋的眼神,悄悄退席,另一边的李斯移近到项少龙旁,低声道:“看吕不韦的神色,似奇怪你的毒怎仍未到发作的时候,嘿!真是有趣之极。”
顿了顿续道:“不过我仍不明白,吕不韦任得高陵君的人胡作非为,不怕玩火自焚,连自己都给人干掉吗?”
项少龙这时看到周子桓和鲁残先后溜走,微微一笑道:“首先高陵君的手下中,必有吕不韦派去的内鬼,使吕不韦对高陵君的行动了若指掌,其次吕不韦身边虽只得数百人,但他另外的一批手下却可趁混乱掩来此处进行阴谋,加上到时我该已身亡,管仲邪乘机把指挥权抢过去,那只要吕不韦傍在太后和储君身旁,又有莫傲给他出主意,谁能不听他这仲父的话呢?”
再一叹道:“不冒点险,怎会有好的收成?”
李斯忍不住笑道:“如此复杂的情况,我确是想都未想过。嘿!你看储君的精力多么旺盛,昨晚最多只睡了两、三个时辰,今天又忙了整天,现在仍是那么神气,先王比他差远了。”
项少龙心中同意,能成大事者总是精力过人之辈,否则那有精神办事和应付各方面的压力。小盘既是秦始皇,当然是精力比一般人旺盛多了。
管中邪这时离开席位,绕了个圈去找缪毒说话。
项少龙差点想派人去偷听,但终按下这强烈的冲动,同时想到不知吕不韦今晚的刺杀名单里,缪毒是否榜上有名呢?
荆善这时又来道:“依据灯号传讯,高陵君藏在上游内密林的人巳把巨木和筏子推进水里,只要营地火起,立即会配合攻来。周子桓和鲁残两人一个到了泾河去,另一个则离开了营地,看来是要与另一批吕不韦的手下会合,俊爷已使蒲布去跟踪他,若有异动,立杀无赦。”
荆善走后,项少龙侧身向李斯道:“是时候了,李大人去知会储君,我则过去找吕不韦搅玩意儿。”
两人分头行事,昌平君这时布置好一切后回转头来,碰上项少龙道:“所有王族的内眷都被撤至安全地方,一切妥当,现在我去保护太后和储君,少龙小心了。”
两人对视一笑,各自去了。
项少龙绕了个圈,首先来到管中邪和缪毒处,微笑道:“两位大人谈什么谈得这么兴高采烈呢?”
事实上两人都是神情肃穆,没有丝毫兴高采烈的味儿,闻他这么形容,均知项少龙话里有话。
管中邪尴尬一笑道:“没有项大人在,说话总不够劲儿,来!我们喝两杯去!”
这一席设于吕不韦下首,隔离了三席,但由于项少龙、管中邪和缪毒都是身形雄伟,引得正和朱姬说话的吕不韦讶然望来。
项少龙举头望往天上的一弯新月,摇头道:“今晚明月晦暗,最利偷袭,我身负保安之责,不宜喝酒,这两杯管大人还是饶了我吧!”
以管中邪的冷狠深沉,仍禁不住脸色微变。
缪毒显是毫不知情,笑道:“有项少龙在,谁敢来偷营,必要栽个大勒斗了。”
项少龙暗忖不趁此时挫挫管中邪的信心,更待何时,语重心长的道:“世事的离奇怪异,往往出人意表,所谓人算不如天算,管大人以为我这番话还有点道理吗?”
管中邪大感不妥,脸色再变时,项少龙含笑去了。
项少龙朝吕不韦和莫傲走去。
心中百感交集,思潮起伏。
自倩公主和春盈四婢遇袭惨死后,他一直处于绝对下风,纵有千般怨恨愤慨,只有硬压在内心深处,自悲自苦。
到乌廷威间接被吕不韦害死,对自己情深义重的庄襄王一命鸣呼时,他最期待的事就是把利刃捅进吕不韦肚皮内的一刻。
可是由于知道吕不韦“气数未尽”,热切的期待遂变成了深刻的凄痛。
使手段令吕雄掉了官,只稍泄了积在心头的少许恶气,仍未有较大快慰的感觉。
但今趟不同了,因为死的会是莫傲。
假若没有莫傲,吕不韦会否以这样毒辣的手段来对付自己,尚在未知数。
所以莫傲实乃罪魁祸首。
今夜之后,他再不会对吕不韦客气了。
只有放手大干一场,才能令他捱到小盘加冕的一天。
而在莫傲死前,他定要把吕不韦和莫傲尽情戏弄一番,就当是先讨点欠债好了。
想着想着时,来到了莫傲那一席处。
坐在前席的吕不韦和吕娘蓉讶然回头往他望来,前者堆出笑容道:“少龙快来和我喝酒?”
朱姬的美目亦向他瞟来,见他神情肃然,大感奇怪。
管中邪追在身后来到项少龙身旁,见他冷然盯着莫傲,脸色再变。
此时宴会中各席闲互相斗酒谈笑,气氛融和炽烈,而鹿公、徐先、王陵等巳接到暗号,遂逐一溜掉。
小盘则神态自若,与朱姬亲热说话,但两人眼光都定在项少龙身上。
项少龙目光扫过吕不韦和吕娘蓉两人,嘴角逸出一丝笑意道:“我今趟过来,是要向莫先生表示谢意。”
以莫傲的才智,仍测不透项少龙话里玄机,但总知不大妥当,愕然站了起来,一睑茫然道:“项大人为了何事要谢莫某人呢?”
秦人的宴会,轻松随便,不少人便是站着闹酒,所以三人虽站着说话,兼之又是后席,所以并不瞩目。
朱姬和小盘停止了说话,竖起耳朵来听他们的对答。
吕不韦也感到那异样的气氛,捧着酒杯长身而起,移到他们中间来道:“少龙要谢莫先生什么事呢?我也心急想听听呀!”
项少龙看了睑色凝重的管中邪一眼后,从容道:“首先要谢的就是莫先生使醉风楼的伍孚先生赠我以飞龙旧后项少龙必以之驰骋沙场,以纪念莫先生赠枪之德。”
“当!”
吕不韦大手一震,酒杯滑落地上,跌成碎片。
三人同时色变。
项少龙看着地上的破碎酒杯,哈哈笑道:“落地开花,富贵荣华,好兆头,仅祝仲父长命百岁,身体健康。”
这几句话一出,不但吕不韦等吃不消,连朱姬都花容剧变,看出了其中不妥。
莫傲惊疑不定地道:“伍孚楼主赠项大人宝枪,于我莫某人究竟有可关系?”
吕不韦脸色沉下来,刚才项少龙祝他长命百岁,摆明是反话,但念在他命不久矣,当然不会蠢得在朱姬和小盘面前和他冲突。
邻席的蔡潭、王绾等人,开始感到他们间异样的气氛,亦停止交谈,朝他们望来。
小盘知道项少龙在给他制造机会,借口如厕,遁了开去。
吕不韦等非是不知小盘离开,只是项少龙语出惊人。使他们再无暇去理这之外的事。
项少龙双目寒光一闪,盯着莫傲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我只说伍孚赠我飞龙,却没有说是枪是剑,为何莫先生却知飞龙是宝枪呢?”
莫傲愕然以对时,管中邪沉声道:“项大人第二件要谢莫先生的,又是什么事呢?”
项少龙仰天笑道:“当然是韩燕小姐深情的一吻了,莫先生尝惯美人香吻,当然比小弟更知其中的滋味。”
吕不韦三人因控制不住,同时脸色大变。
莫傲终是才智过人,倏地摸着喉咙,大骇道:“你……”
项少龙仰首望天,喟然道:“时间差不多了,莫先生一向精于计算,对自己的生时死忌当不会有失误。”
接着双目射出两道寒芒,罩定莫傲,一字一字道:“算人者人亦算之,莫先生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吗?”
吕不韦冷喝道:“少龙!”
项少龙冷然与他对视,沉声道:“周子桓和鲁残两人到那里去了?现在外面形况混乱,不要被人错手杀掉就好了。”
吕不韦脸容再变,暴喝道:“项统领这几句话是什么意思。”
“呀!”
莫傲脸色剧变,两手紧握喉咙,“呵呵”的说不出话来,两眼射出恐惧的神色。
管中邪抢前把他挽着,骇然道:“什么事?”
莫傲摇晃了一下,豆大的汗珠从额上流下,嘴角逸出血丝,形状可怖至极点。
项少龙向管中邪道:“管大人最好不要离开这里,否则莫怪我以军法治你以擅离职守之罪。”
再转向吕不韦淡淡笑道:“今晚月色暗晦,仲父走路过桥时小心点了。”
当莫傲倒入管中邪怀内时,项少龙早昂然远去。
火光和喊杀声同时由木寨背河一方传来,小盘接位后的第一次叛乱终于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