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
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着。
一一李商隐
她走了几步,忽地又回过头来,说道:“有一样事情,忘记和你说了!”
林无双一怔道:“什么事情?”
云紫萝道:“孟大哥醒来,你别和他说你已经见着了我,只当作是你自己发现他的好了。”
林无双诧道:“为什么?”
云紫萝道:“我想他专心养伤,任何事情都莫牵挂。我这一去,我自己也不知道是不是还会回来。所以他若是问起了我,你就推说什么都不知道吧。”
即将在东面战场展开的将是一场更猛烈的战斗,而云紫萝到东战场去找缪长风,势必也会投入这场战斗之中。林无双只道云紫萝担忧的是战场上的凶险,当下柳眉微蹙,连忙说道:“云姐姐,别说不吉利的话,你会平安回来的。”她怎知道云紫萝说的不仅是战争的凶险而已,云紫萝是早已打定了主意,这一去就不会再回来了。她决不逃避战争的凶险,但却必须避开情海的波澜。
云紫萝苦笑道:“但愿如你所言,不过你一定要答应我的要求。”
林无双虽然觉得她的这个要求有点奇特,但还是答应了。“好的,我依你的说话去做就是。”
云紫萝道:“好,那我走啦。盂大哥交给你了。”
林无双微笑道:“你放心,我会照料他的。”
孟元超还在沉睡之中,脸上的笑容也未消逝。或许他正在做着好梦,陶醉于云紫萝对他的梦里柔情吧,但云紫萝已是一步一步的离开他了。
悲莫悲于生别离。云紫萝一步一步的离开孟元超,狠下心肠,不敢回头一望。
山盟海誓,都如水月镜花;蜜意柔情,尽忖荒烟落照。古人云:“黯然销魂,唯别而已。”云紫萝又一次尝到了“黯然销魂”的滋味了。但此际,她心坎里深藏的悲痛,恐怕还不仅只是止于黯然销魂。
云紫萝的背影渐去渐远,终于消失了。林无双目送她的背影,不觉打了一个寒噤,心头感到一股凉意。少女的心灵是特别敏感的,云紫萝虽然没有回头,她也感觉到云紫萝在离去之时那份悲痛的心情,好像看见她盈眶的泪水了。
“呀,云姐姐其实还是在爱着孟大哥的。为什么她又要和缪长风相好呢?莫非这都是为了我吗?”
思潮起落,心头一片茫然。林无双痴痴的想,不知不觉,东方己是吐出鱼肚白了。
晨风吹来,林无双精神一爽。她弯下腰看看孟元超,见他苍白的脸上已是有了些微血色,但仍在熟睡之中。
林无双瞿然一省,想道:“我何必胡猜乱想呢,反正我还会见到云姐姐的,如今还是照料孟大哥要紧。”她拾了些枯枝败叶,生起火来。拿了孟元超的军用水壶,在山溪盛了半壶清水,然后掏出一支老山参,用佩剑切成碎粒,投入水壶之中,她要给孟元超熬一壶参汤。
也不知是在梦中梦见什么,孟元超脸上的笑容渐渐消逝,忽地张开嘴巴,吐出微弱的声音,林无双把耳朵贴近去听,只听得他是在模模糊糊地叫道:“紫萝,紫萝,你,你别走啊。”
林无双吃了一惊:“他怎么知道云姐姐已经走了呢?”仔细看时,孟元超的眼睛尚未张开,显然说的乃是梦话。他是在受着恶梦的折磨!
林无双一阵心酸,抱着他轻轻叫道:“孟大哥,你醒醒,醒醒!”
林无双猜得不错,孟元超是在恶梦中惊醒过来的。不过在恶梦之前,他做的却是好梦。
梦中回到江南,回到欢乐的往日。他与云紫萝荡舟湖上,听云紫萝柔声低唱:“群芳过后西湖好,狼藉残红,飞絮蒙蒙,垂柳阑干尽日风……”在梦中他与云紫萝步过苏堤,走到月老祠的,共读那副名联:“愿天下有情人都成了眷属;是前生注定事莫错过姻缘。”读罢名联,四目交投,作会心微笑,不料罡风陡起,月老祠突然化为火海,云紫萝也突然不见了。她是给火海吞没了么?
朦朦胧胧的张开眼睛,心中犹有余悸,孟元超一抓抓住了林无双软绵绵的手掌,一咬舌尖,很痛,孟元超知道不是梦了,满怀欢喜的就叫出声来:“紫萝,原来你还在我的身边!”
林无双偷偷抹掉了眼角的泪珠,心里想道:“原来孟大哥也还是爱着云姐姐的,我应不应该和他说真话呢?”她咽下眼泪,涩声说道:“孟大哥,你醒醒,我是无双!”
虽然并非作梦,却是认错了人。孟元超恢复清醒之后,不由得又是惭愧,又是吃惊。连忙说道:“原来是你,云紫萝呢?”
林无双几乎就要把真话告诉他了,但转念一想:“他此际尚未脱离危险,要是给他知道云姐姐是在战场,而已是到战场去找缪长风的,他能不失望,能不挂虑么?唉,还是暂时瞒着他,留待他痊愈之后再说吧。”于是说道:“孟大哥,你醒醒呀!哪里有什么云姐姐呢?”
孟元超道:“奇怪,刚才她分明是在我的身边唱歌的,怎么就不见了?那么,你来的时候一一”
林无双道:“我来的时候,只见你一个人躺在这儿,可没有见着云姐姐。”
阳光耀眼,和昨晚的黄昏景色大不相同。孟元超揉揉眼睛,自己也不觉狐疑了,“难道昨晚那些事情,都是作梦不成?”
林无双道:“我已经在这里伴着你整整一个晚上了。或许云姐姐曾经未过,不过我不知道。现在大家都在打仗,恐怕很难找她。但只要她是当真来了,我一定会帮忙你找着她的。”
脸上的泪痕虽然抹去,但她心里的难过在脸上还是可以看得出来。孟元超听了她这番幽怨的说话,倒是不禁对她感到歉意了。
由于有了这份歉意,他不忍再向林无双追问下去,当下笑道:“或许真的只是我在作梦。你说得不错,大家都在打仗,什么事情,都留着在战后再说。对啦,我还没有问你呢,这场仗现在打得怎么样了?我昏昏迷迷的过了也不知几天几夜啦。”
林无双道:“你打的这场伏击战打得非常成功,早已大获全胜了。刘抗那边还未与敌人接触,但按照计划大概也会打起来了。”
孟元超叹了口气,说道:“可惜我受了伤未能参加这场最重要的战役了。”
林无双道:“孟大哥,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现在对你来说,最紧要的事情就是把伤养好。你喝了这壶参汤吧。”
孟元超诧道:“哪里来的参汤?”
林无双道:“冷大哥早已准备你会受伤,我来找你的时候,他给了我一支老山参,我是用你的水壶的水熬成参汤的。”
参汤还是热的,喝进肚子,浑身都觉暖和。但更温暖的还是战友的情谊。一阵心情激动,孟元超不由得又感到了自惭了:“冷大哥在即将出发和敌人决战的时候还给我设想得这么周到,我却老是在想着儿女私情。”
好像受到孟元超的感染,林无双以她少女的情怀在关心孟元超的变化,见他面色逐渐红润起来,她心头的阴翳也逐渐消失了。“孟大哥,你好了点么?”林无双问道。
“好得多了。”孟元超说道,“你扶我上高处看看。”
目断遥天。东边天际好像泛出一丝隐隐的微红,在云海中荡漾,孟元超吃了一惊,说道:“无双,你看那边,那好像是火光!”
林无双定睛看去,看了一会,笑道:“我看不见火光,恐怕是朝霞染红的云彩吧?”
孟元超道:“那边是不是咱们准备歼灭敌人的主战场?”
林无双道:“不错,方向是对的。不过东战场和咱们这里的距离少说也有七八十里呢。”
孟元超若有所思,半晌,叹了口气说道:“哦,那么远!我纵然没有受伤,今天恐怕也是不能赶到那儿去了。无双,你再看清楚点,当真不是火光?”
林无双笑道:“距离这么远,就是那边起了大火,这里也是看不见的。”
盂元超道:“我好像还听见了厮杀的声音。”
林无双道:“这是风声。强风刮过丛林,折断枯林朽枝的声音。还有就是乌鸦的叫声了。”
孟元超哑然矢笑,说道:“不错,那边的火光都看不见,又怎能听得见厮杀的声音呢。是我的幻觉了。”
山风吹来,孟元超吸了口气,忽地又吃一惊,说道:“不对!”
“什么不对?”
“你闻一闻,风中送来的是不是有一股焦臭的气味?”
“果然是有一些气味,”林无双道。
“那就一定是那边已经起火了,这恐怕是烧焦了的尸体的气味。”孟元超道。
这霎那间,孟元超不由得心头颤栗,想起了刚才的梦境。在那恶梦之中,云紫萝是消失在火海中的。
“咦,孟大哥,你怎么啦?”林无双注视看他忽地又变得苍白的脸孔,吃惊问道。
“没什么。”孟元超强自抑制自己的优虑,淡淡说道:“我只是有点担心这场大火。”
林无双深情的注视着他,说道:“孟大哥,你不要担忧,这场仗咱们一定会打胜的,冷、萧两位首领早已有了周详的计划,要是那边起火的话,一定也是咱们火攻敌人。孟大哥,你现在最要紧的是专心养伤。”
孟无超定了定神,心里暗暗嘲笑自己:“我怎的迷信起梦来了?梦中烧的是月老祠,当真是讲梦里的话,那也早已应验了,紫萝如今已是有了缪大哥,难道我还能指望她和我重续前缘?”
林无双见他仍是呆呆出神,不禁又再问道:“孟大哥,你没事吧?”
孟元超精神一振,说道:“无双,你和我立即回去。”
林无双道:“你走得动吗?不如一一”
孟元超抢着说道:“我可以慢慢的走,就是赶不到战场,回去的路上总可以碰上咱们的人,听听战场的消息也好。”
不知是否朝霞的渲染,东面的云海给染得从浅红变为深红了。
孟元超在林无双搀扶下一步步走下山岗,遥想自己的战友正在和敌人决战,他的心情充满兴奋,但在兴奋之中却也杂有一丝恐惧。对胜利他是充满信心的,但能不能够再见到云紫萝呢,他却是没有信心了。他心里在想:“难道昨晚的遭遇都是一场梦?我见到的只是紫萝的幻影?不,不,那不是幻影!紫萝她一定是还在小金川。唉,紫萝,你为什么要避开我呢?”
孟元超猜得不错,染红了东边天际云海的不是朝霞,是一场大火。
林无双也猜得不错,这场大火,是小金川的义军在用火攻。
清兵被围困在一条狭长的山谷之中,出口已给山上滚下来的巨木堵死。无数火龙从天而降,那是义军从山顶抛掷下来的一束一束燃烧着的松枝。
这是两峰夹峙之间的荒谷,地形十分奇特,好像是给倚天长剑把整座高山当中斩劈开来,山脚变成星罗棋布的丘群,千万年来无数次山洪涨退冲刷出来的深沟,就变成了今天纵横交错的谷道,这些谷道被地堑壁上伸展出来的树桠两面覆盖,从谷底抬起头来,几乎长年不见天日。星罗棋布的丘群与谷谊之间,蔓生着纠缠不清的藤莽,燃烧起来,眨眼间就变成了到处乱窜的一条条张牙舞爪的火蛇!风在呼号,火在狂啸,黑烟冲天,千百条火蛇汇合,谷底就快变成一片火海了。
清兵的统师黄栋臣火红了眼睛,喝道:“给我冲上山去,谁怕死我就杀谁?”
山上箭如雨下,最可怕的还有磨盘大的巨石和燃烧着的木头滚将下来,在前面冲锋的清兵一排排倒下。
冷铁樵大喝道:“要想活命的赶快扔掉兵器,高举双手跑上来!我们不杀没有武器的俘虏!”
在下面固然要被烧死,冲上去厮杀也是个死,除了投降之外,还有什么办法?只听得叮叮当当之声不绝于耳,登时就有许多清兵扔掉刀枪,高举双手,跑向义军指定的地方。黄总兵身边的几个亲兵也这样做了。
黄栋臣大怒,劈掉两个亲兵,还要斩杀之时,其余的亲兵已是重又拾起兵器,纷纷叫道;“你要给皇上卖命那是你的事情,我们只要活命,你不许我们活命,我们就和你先拼了。”黄栋臣又惊又怒,只怕未曾碰上敌人,就给自己的心腹随从杀掉,只好落荒而逃,选择火势还没有烧得怎么旺的地方跑去。
陡听得一个人喝道:“鞑子的奴才,往哪里跑!”追来的是义军方面的刘抗。
刘抗迫近了他,冷笑说道:“你以为你宁死不屈,就算是英雄好汉吗?哼,一一这要看你是为什么人效忠,为什么人送死?鞑勒子占领咱们汉人的地方,欺压咱们的同胞,你身为汉人,却做鞑子的奴才,为鞑子卖命,嘿、嘿,这不是英雄,这是狗熊!回头未晚,你好好想想,你是愿做英雄还是愿做狗熊?”
从来没人对黄栋臣说过这样的说话,这霎那间,他不觉一片茫然,“食君之禄,担君之忧。这是自古传下来的圣贤教训,难道我要做一个忠臣,反而是做错了么?”愚忠的观念早已在他的心中根深蒂固,急切之间,哪能改得过来?
刘抗道:“怎么样,现在回头,尚还未晚?”黄栋臣喝道:“妖言惑众,要我听你的话,那是休想,黄某着了你们诡计,唯有一死以报君恩,何足惧哉?看刀!”
刘抗冷笑道:“好,你既然执迷不悟,那就成全你吧!”唰的一剑,只用了三分力道,便把黄栋臣的大斫刀拨开。
黄栋臣是武进士出身,冲锋陷阵,也算得一员猛将。但说到武功,可和刘抗差得太远。何况才不过在三日之前,在葫芦谷一战,他还是受了伤的,虽然受的只是轻伤。
刘抗剑走轻灵,不过几个回合,唰的一剑,便刺着了黄栋臣的虎口。当啷声响,大刀坠地。刘抗轻舒猿臂,立即就把黄栋臣携了过来。
刘抗把黄栋臣陡地抛起,说道:“是你带兵来打我们,怪不得我们手段狠辣!”接住黄栋臣的身躯,又抛上去,于是者抛上抛落,接连数次,一面继续说道:“可是只要你们的兵士放下武器,我们就不杀俘虏,请问你们做得到吗?”黄栋臣想起在他离京赴任之时,向兵部尚书谢恩辞行,兵部尚书曾吩咐他道:“你的职务是‘袭匪’,‘袭匪’的要诀无他,只须紧记十二个大字:宁可枉杀一百,不可错放一人!这是皇上的意旨,你记住了!”此际在这生死关头,不知怎的,突然想起这件事来,心道:“这倒是给他说得对了。”
刘抗又道:“你看看下面的火海,要不是我们放开一条生路,你的部下都要化作飞灰,你却至死不悟,还要他们为你的鞑子皇帝卖命!好吧,我话尽于此,你要做鞑子皇帝的忠臣,我只能让你称心如意,把你抛下去了!”
黄栋臣身在空中,看下去更是恐怖。虽说清兵己有十之七八逃出生天,也还有十之二三在那谷底给活活烧死的。狼奔狐突的情形,裂肺撕心的呼喊,黄栋臣看得见,听得见,未到生死关头,他还硬得起铁石心肠,在他自身就要丧生火海的时候,却是不由得他不害怕起来,兴起蝼蚁尚且贪生之念了。
他正要不顾一切叫出“饶命”两字,忽地有个军官从山坳转角处突然窜出,呼的一掌向刘抗劈去,左手一伸,就把黄栋臣接了下来。
刘抗本来是要收服黄栋臣的,想不到突然碰上一个本领如此高强的敌人,突然只是一招,就从他的手中把黄栋臣抢去,也是不禁骤吃一惊。
那军官满面血污,但刘抗接了他的一招,已知他是谁了。骤吃一惊之后,喝道:“好呀,原来是你!……”话犹未了,说时迟,那时快,那军官已是放下了黄总兵,拔剑出鞘,一招“龙门三鼓浪”,急劲异常的向刘抗刺过来了。冷笑道:“你知道是我,还敢动手?哼,刚才着了你的诡计,如今叫你知道我的厉害!”
他这一招“龙门三鼓浪”,招里藏招,式中套式,一招三式,中蕴藏着三重力道,在他全力施展之下,当真恍若天风海雨迫人而来,一道浪头高过一个浪头,刘抗使出浑身本领,只能堪堪抵御,已是不能分神说话了。
他们在半山的密林深处交手,是处地形奇险,丰草没胫,怪石遮云,下面的大火尚未蔓延上来,守在山头的义军按照作战的计划各守岗位,由于未曾发现他们,是以也还没人下来接应。
那军官情知对方迟早必有人来,必须速战速决,于是抢先占了有利地势,居高临下,陡出险招!
只见一团灰影,扑将下来,倏地剑光暴长,怦如一道长虹,横空掠过,闪电般的向刘抗拦腰截斩。原来军官使的这招有个名堂,叫做“横云断峰”,居高临下身剑合一的扑将下来,威力更是倍增!
刘抗站在下首,地利上先吃了亏。内力也是那军官比他稍胜。刘抗还了一招“横架金梁”,双剑相交,金铁交鸣之声震得山鸣谷应。军官一个倒蹬腿,足跟一撑岩石,运劲一推,刘抗站立不稳,百忙中一招“白鹤展翅”,剑势斜飞,也不知是否刺着敌人,骨碌碌的便滚下山坡了。
那军官失了重心,仗着超卓的轻功,在半空中一个“鹞子翻身”落下地来,只见小腹部份的衣裳,已是给剑尖划开一道长长的裂缝。
大火正在向上蔓延,刘抗骨碌碌的滚下山坡,再滚下去,就要坠入火场了。刘抗猛地使劲一抓,使出了大力鹰爪功,十指深陷泥中,这才止住了急坠之势,一个鲤鱼打挺,跳起身来。只见那军官,已是拖着黄栋臣跑了。
就在此时,只听得一个清脆的声音叫道:“刘大哥,是你在那边么?”
来的正是武庄和她哥哥武端。
刘抗又惊又喜,连忙叫道:“你们快来,别让敌人跑了!”
那军官落下地来,发现衣裳上裂缝,也是不禁吓出一身冷汗。这一剑幸亏是在刘抗立足不稳正在后退之时向上刺的,劲道不足,否则已是开膛破腹之灾!
双方都是死里逃生,这战他虽然稍占上风,却也不能说是已经胜了刘抗。
他在使出险招,把刘抗打得滚下山坡之后,本来是想跟着追下去取刘抗的性命的,但一看刘抗并没有“败”得如他想象之惨,而武端兄妹又已赶来,他如何还敢再追下去?只能改变主意,赶快拖着黄总兵逃命了。
武端兄妹飞快跑来,但已经看不见那个军官了。刘抗正在朝着他们逃跑的方向追去。
武庄未曾赶上刘抗,便先问道:“刘大哥,你追的是什么人。”刘抗说道:“一个是黄栋臣,还有一个是你们杀父的仇人!”
武庄呆了一呆,叫道:“好呀,这才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武端说道:“他们跑不了的!”嗖的一支响箭射上天空,这是召援的讯号,山顶的义军立即分出人来,下山接应。
黄栋臣刚刚给刘抗抛上抛落,抛得头晕眼花,跑了几步,伤口复裂,不能跑了,呻吟叫道:“我、我不行啦,你,你——”
那军官一咬牙根,说道:“别丧气,胜败兵家常事,你要死也不行,皇上可还要你戴罪立功!”一把抓起黄栋臣,将他挟在胁下再跑。心里想道:“要不是皇上看重你能打仗,我才不管你是死是活呢!”
这军官本领也真个高强,挟着一个人,专拣险峻的地方跑去,在悬崖峭壁之上,居然还是疾走如飞。义军的弓箭射来,也给他挥剑拨落,电掣风驰,跑上一个悬崖,那军官忽地发现已是身临绝地!
到了这个悬崖,前面已无去路,下面就是两峰夹峙之间的山谷了。而山谷早已变成火海。
两座山峰像是给神工鬼斧当中劈开,若是从下面望上来,缺口处只露出一线天光,似乎站在一面山峰和另一面山峰触手可及,其实缺口虽窄,中间的距离也还有六七丈之遥。这样遥远的距离,多好的轻功,也决难飞渡!
黄栋臣面临绝地,不寒而粟,衰求那军官道:“北宫大人,你放下我吧。以你的绝世武功,少了我的拖累,你会逃出去的。”其实他是想自己求生,心里在想:“刘抗答应不杀我的。他说得不错,我已经害死了这许多士兵,我为什么还要给皇上卖命?”
可是那军官却不答应,他把黄栋臣紧紧一挟,说道:“黄总兵,你别转糊涂的念头吧,皇上还要用你,今日之事,咱们只能生则同生,死则同死。嘿、嘿,他们以为我跑不了,你瞧着吧!”
他一咬牙根,挟着黄栋臣,后足跟在悬崖边缘一撑,一枝箭般的陡地就飞出去!
他居然敢从悬崖上跳过对面的山峰,这个冒险之极的举动,背后追来的刘抗和武端兄妹等人,也是始料不及。
刘抗心里想道:“除非他插上翅膀,否则决难飞渡!”但是为了预防万一,刘抗还是从义军头目的手中接过一把王石强弓,弯弓就射。武端把手一扬,一支火箭也射出去。
那军官一跃出去,身在空中也是把手一扬。原来他是抛出一条长绳,绳索的一端装有尖钩,长约三丈有多,经他运力一挥,钩上了对面山峰峭壁上伸出来的一株松树枝桠,刘抗射来的箭在他背后落下,他一手挟着黄栋臣,一手抓着长绳一荡,已是像打秋千般的荡过了对面的山峰了。武端那支火箭射着垂下来的长绳,长绳迅即变作一条火蛇,可惜已是烧不着那个军官了。
武端顿足道:“唉,还是给他们跑了。”
武庄说道:“他们跑不了的。跑上天边,咱们也要追他。”谷底的火光烧得满天通红,火光中还隐约可以看得见那个军官跑入树林的背影。
刘抗忽地说道:“咦,对面的山峰上似乎还有一个人?”武庄道:“是么,我没看见?”刘抗再定睛一瞧,那个人影也不见了。
刘抗说道:“这人轻功不在北宫望之下,决不会是我眼花。就只不知他是朋友还是敌人?”武庄说道:“不管他是友是敌,总之咱们不能让敌人跑了!”
刘抗微一沉吟,说道:“这个当然,咱们可以从后山绕道前往,避开火场,不过——”
武庄道:“不过什么?”
武端已知其意,说道:“这里的战事尚未结束,刘大哥是负责指挥的,目前恐怕还不能离开吧?”
武庄已是急不可待,道:“那么我们先去,大哥,你别拦阻。敌人虽然武艺高强,料他也是孤掌难鸣。”
刘抗想了一想,说道:“也好,你们带领一队弓箭手去搜索敌人吧,那个黄总兵最好能捉活的。我和冷、萧两位首领会合之后,就来接应你们。”心想:“但愿在对面山峰上出现的那个人不是敌人,否则只怕还是会给元凶逃掉。”
天色渐近黄昏,两峰之间的峡谷早已烧成一片火海。火光辉映晚霞,把天空染得越发猩红。要过对面的山峰,必须从后山下去再行登山。武端虽然下了决心,定要穷追顽敌,但是否能如他们所愿,却是未知之数了。
在对面的那座山上,一条人影正在重峦叠障之间隐没。刘抗刚才的确不是眼花,他看到的就是这个人了。
这个人是缪长风。此际,他正在施展超卓的轻功,向山顶跑去。
腥风触鼻吹来,缪长风的心上好像有十五个吊桶,七上八落。
他知道刘抗这支义军在对面的山上,山下就是战场。但他却不知道是义军火攻清兵,而且已经大获全胜。
正由于不知胜负如何,而自己面临战场,却又不能亲身参加战斗,是以虽然饶是缪长风惯经风浪,心里也不禁焦躁不安了。
“紫萝不知和元超见了面没有,他们也不知是在哪儿?”缪长风心想。他只是从葫芦谷撤退回来的伤兵口中,得知一点战场的消息,只知刘抗和武端兄妹是在这边,其他就不知道了。
他渴望知道战场的真实情况,虽然他不能够亲自参加战斗。
从烧得满天通红的火光,他可以猜想得到下面已经变成火海,他无法飞渡火海,只能跑上山顶高处了望。
渐渐他看得见似蚂蚁一般的,跑上山顶投降的那些清兵了。但是距离太远,他看不见那些清兵是徒手还是握有兵器。是以当然也不知道他们乃是投降。
不过若是两军厮杀,定有杀声震天。他听不见杀声,看来那些清兵也不像冲锋的样子,心中稍稍安定下来。
“莫非这支义军早已转移了?”缪长风暗自想道:“但愿元超和紫萝平安无事,要是我能够见着他们,那就好了,紫萝一定想不到我也会来到这里的。”
缪长风本来是要到塞外拜访天山派的掌门唐经天的,唐经天是云紫萝的干爹刘隐农的好朋友!云紫萝把小儿子付托给他带往天山避难。但因刘、唐二人年纪都已老了,恐怕未必能够等待她的小儿子长大成人,是以缪长风答应为她前往天山,一来可以结识当代的第一位武学宗师唐经天,二来照料她的孩子。他已经答应了云紫萝,做这个孩子的师父。
但在他和云紫萝分手之后,经过了几香反覆思量,他终于还是改变了主意。并非他失信于云紫萝,而是他认为应该先到小金川一趟。
他曾经苦劝云紫萝到小金川与孟元超相见,希望他们破镜重圆。但直到分手之时,云紫萝仍是不置可否,没有表示接受他的劝告,但也没有明白表示一定不去小金川。
经过了一年多的相处,他知道在云紫萝的内心深处,她所爱的人还是孟元超。但为了种种原因,她却要在孟元超和她之间制造误会,好成全孟元超和林无双的姻缘。
“我是最适宜给他们解除误会的人。”缪长风这样想道。“不错,我曾经为她倾倒,如今我还是爱着她。不过如今的爱已经是兄妹之爱了。我爱她就应该令她得到幸福。她已经受过一次婚姻不幸的折磨了,但这次错误的婚姻并非她本身的过错,造成这个过错,孟元超也有一份责任。她为何要独自承担过错,郁郁终生?不错,她是一个巾帼须眉,女中豪杰,不过由于习俗的影响,在她内心深处,恐怕也难免不有一份自惭形秽的心情。我和元超都有责任为她解开这个心头的结。”
他又这样想:“照料她的孩子当然也是紧要的,但却并非当务之急,目的她的孩子在唐经天那里,那是绝对安全的地方,当务之急是小金川方面正在进行的战斗,这场战斗,一定要取得胜利。而我也应当为这场战斗稍为尽一点力。”
一方面是为了友情,一方面是为了小金川方面正在进行的战斗,他决定把天山之行暂且押后。
此际他面对战场,却无法飞渡火海,也不知道云紫萝是否来到了小金川。他看得见熊能的火光,听得见清兵的呼号,但他却是独自一人在对面的山峰,给隔离在战场之外。
此际,他第一件要做的事,是要先知道战场的真情实况。
他跑上山头,看着熊熊的火光,不觉又是担忧,又是兴奋。“我本来是要到冰雪覆盖的天山,谁知却来到了这四季如春的小金川了。不,现在来说,是来到了火焰山了,人生往往有意想不到的事情,这话当真不错。”
是的,有许多事情,往往是出入意料之外的。正当缪长风面临战场,浮想连翩,叹惜自己不能投身战斗之际,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他听到密林深处的脚步声,这个人也正是朝山顶跑去的,就在他的前面,听声辨向,大概距离不过七八丈之遥。
“这个人能够在险陡的山路上步履如飞,轻功应该很不错才是,怎的脚步声却这样沉重?”
心念未已,忽地听到说话的声音了。原来不是一个人,是两个人。是一个身材魁梧的军官背着一个受伤的人跑上山头。
古木参天,丰草没胫,怪石遮云。距离虽然不过七八丈之遥,那两个人却还没有发现缪长风。
缪长风一听他们说话的声音,不觉吃了一惊,这霎那间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原来这两个人,一个就是这次进犯小金川的清兵主帅黄栋臣。
另一个来头更大竟是御林军统领北宫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