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珪璋接着说道:“‘公孙’和‘皇甫’这两个姓都是复姓,公字的笔划要比皇字简单得多,你试想夏声涛当时已是临死之际,他何必要舍‘公’字不写而写‘皇’字?若然公孙湛是凶手的话,他只写一个‘公’字自然有人明白;而且他也不需绕个大弯,不指明‘公孙’而却指他是‘皇帝’的人。再者夏声涛和冷雪梅的武功都在公孙湛之上,公孙湛不可能将夏声涛杀掉并且将冷雪梅夺去。那些人替皇甫嵩辩解,不过是爱惜他的侠名,想为他开脱罢了。”
铁摩勒低下了头,他的心思正是和段珪璋所说的“那些人”一样。
南霁云却仍是疑团重重,心中想道:“听段大哥的说法,皇甫嵩所干的好事很多,赈济灾民更是一件大功德;另一方面,他所干的坏事也确是令人发指。这两种极端相反的行为,依理而言,不应当发生在同一个人的身上。再者,我的师父也是个善恶分明的人,皇甫嵩若当真干过那些恶行,我师父岂能只为了‘隐恶扬善’的缘故,从不向我提及,而且他还和皇甫嵩结交。”
段珪璋似乎猜到他的心思,顿了一顿,又再说道:“这件事发生在二十年之前,事情过后,皇甫嵩就很少在江湖露面,偶尔也听到关于他的事情,十九是行侠仗义的事,纵然也有一两桩罪恶,但却是不算得严重的罪恶。因此,这也就是我迟迟未曾替好友报仇的原因。不过,要是给我查明确实的话,这笔帐我还是要和他算的。”
铁摩勒道:“已经有一个人为了此事要和他算帐了。”段珪璋身子一震,睁大了两只眼睛问道:“谁?”铁摩勒道:“是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少女,名字叫夏凌霜。她说你也许会知道她。”
段珪璋急忙问道:“相貌长得怎么样?她在什么地方与皇甫嵩遭遇?这件事是你听来的还是亲眼见的?”铁摩勒道:“就是在刚才的破庙之中。”接着便把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的告诉了段硅漳,并把她的相貌也详细的描绘了一番。
南霁云低声说道:“我不知道内里牵涉到夏大侠这件案子,不过,皇甫嵩救了我们三个人的性命,即算知道了,但在案子尚未水落石出之前,我也还是要挡住那少女的。段大哥,你可怪我么?”
段珪璋摇摇头,默默不语,半晌,始在口中轻轻念道:“夏凌霜,夏凌霜……”脸上现出一派迷惑的神情,同时脑海里现出另一个少女的影子,那是冷雪梅,铁摩勒所描划的那个少女的容貌,正是和冷雪梅一样。
原来段珪璋对冷雪梅曾有过一般情慷,他和冷雪梅的结交还在夏声涛之前。可是段珪璋虽然对冷雪梅十分倾慕,冷雪梅对他却是若即若离。后来冷雪梅认识了夏声涛,两情契合,渐渐变成了她和夏声涛在一起的时候多,而和段珪璋在一起的时候少了。段珪璋不久也就明白了冷雪梅爱的是夏声涛。他是个光明磊落的人,当然不会作梗,而且为了冷雪梅的缘故,把夏声涛也当作兄弟一般。
夏声涛惨死,冷雪梅失踪之后,段珪璋极是伤心,直到过了十年,方始和窦线娘结婚,夫妻俩虽然思爱非常,但段珪璋对冷雪梅却还是保存着一份深沉的怀念。
这时段珪璋听了铁摩勒所描绘的夏凌霜的面貌,和冷雪梅十分相似,不禁神思迷惘,往事历历,重上心头,记起了他少年时候为冷雪梅所写的两句诗:“雪冷梅花艳,凌霜独自开。”心中想道:“莫非这夏凌霜就是冷雪梅的女儿?她还记得我的诗句,是以给女儿取了这个名字?但夏声涛已经死了,何来这个姓夏的女儿?”他在百思莫解之中却又感到深心的喜悦,“要是夏凌霜当真是冷雪梅女儿的话,她岂非还在人间?”
铁摩勒道:“姑丈,皇甫嵩有一枚钦指环给你。就是现在套在你中指上这枚指环。”段圭璋如梦初醒,心中想道:“冷雪海遣这少女为她报仇,这更可以证实皇甫嵩就是当年杀害她丈夫的凶手了。不管这少女是否她的女儿,我决不能置之不理。”但为难的是:皇甫嵩对他却有救命之恩,在侠义道中又决没有把恩人杀掉之理。
段珪璋摸了一下指环,问道:“皇甫嵩他有什么话说?”铁摩勒道:“他似是预知你不愿领他这个情,所以他说他要向你也求一个情,算是两无亏欠。”段珪璋急忙问道:“求的是什么情?”铁摩勒道:“若是你将来碰到有一个人戴着同一式样的指环的话,他望你对这人留几分情面。”
段珪璋吁了口气,道:“原来他不是为自己求情,好,这事我可以办到。待我替史大哥报仇之后,我再去找皇甫嵩,要是他杀了我,那没话说,要是我杀了他,我立即自刎,了结恩仇!”南乔云、铁摩勒相顾骤然,他们知道段珪璋的脾气,说了的话却无更改,而且又是在他心情激动之中,更不便相劝。
段珪璋再问道:“那少女呢?”铁摩勒道:“她已经走了,她没有告诉我们去哪里,照我猜想,恐怕是找安禄山去了!”
段珪璋吃了一惊,急忙问道:“你,你怎么知道她是去找安禄山?她,她去找安禄山干什么?”铁摩勒道:“她向我问及你那位姓史的朋友,又问及他的妻子和女儿,我告诉她姓史的已被安禄山所害,他的妻女也未曾救得出来。她听了这话,似乎很激动,她本来立誓要杀皇甫嵩的,南大侠几次劝阻她,她都不听,后来一知道了这个消息,便好像为了要做另外一件更紧要的事情似的,匆匆忙忙立即走了。所以我猜想她是要去救那史家母女。”段珪璋失声叫道:“这怎么好?怎能让她一个人去独闯虎穴龙潭?”
铁摩勒被他的神气吓着,讷讷说道:“这仅是我的猜想,未必就是真的。而且那少女的剑法非常厉害,南大侠仗着宝刀,和她斗了几十个回合,也不过是打个平手。就算她真的去了,纵然救不出史家母女,她本人总可以脱身。”南霁云也道:“那少女之所以肯暂时罢手,多半还是因为她得知皇甫嵩救了你的性命,所以对他是好人坏人,一时也未能判断的缘故。段大哥你目前养伤要紧,你若是不放心那个少女,待我将你护送到窦寨主的地界之后,立即便去找她。”铁摩勒跟着说道:“是呀,待见了我义父之后,咱们还可以请他多派手下,去访查那个姓夏的女子,他在江湖上识得人多,总可以查到一点线索。何况,那少女已去了三个时辰有多,要追赶她也来不及了。”
段珪璋叹口气道:“也只好如此了。”铁摩勒见他对那少女如此关心,有点奇怪;段圭璋听得夏凌霜对史逸如如此关心,也是有点奇怪:“难道她和史家也有什么关系么?要是史大哥和夏声涛夫妇也相识的话,我却怎么从未听他提过?”
夏凌霜匆匆策马而去,果然不出铁摩勒所料,为的是救史家母女。但她却不是去闯安禄山在长安的府邸,而是到安禄山手下的大将薛嵩家里救人。原来她早已知道了史家母女是被薛嵩向安禄山要了去的。至于她何以知道,以后再表。
她到达长安,已是中午时分。她扮成一个跑江湖的卖解女子,找一间容纳三教九流、不拒绝女客投宿的小客店住下,到了三更时分,便换上了夜行衣到薛家去。薛嵩的家人都在长安,他的家和安禄山的府邸也距离不远。
夏凌霜轻功超卓,比南霁云还胜两分,神不知鬼不觉的进入薛家,在薛家的客厅听到了有一男一女的谈话声音。她偷偷张望,只见男的是个军官,女的是个颜容憔悴的淡装少妇。
那军官道:“卢夫人,你赶快走吧!我已给你带来了一套男子的衣裳,趁薛将军尚未回来,你赶快换了衣装,委屈你权充我的小厮,我带你出去。你的小千金可以放在马车后厢,那马夫是我的心腹,不会泄露的。”
夏凌霜虽然和史逸如的妻子素不相识,但却知道她的母亲是河东卢氏,听那军官对她这样称呼,当然知道她是准了。她最初本来准备将那军官杀掉,然后问卢夫人道明来意,救她出去,现在突然听到那军官说出这番说话,当真是大出意外,又惊又喜,心里想道:“想不到安禄山的手下竟然也有这样的好人,我正担心那婴儿不便携带,他这个办法真是再好不过了!”卢夫人抬起头来,脸上现出一派迷惑的神情,眼光中含着深沉的忧虑,沉吟半晌,方始说道:“聂将军,多谢你的好意,但我要走就必须和丈夫一同走。”原来这个军官正是那一晚曾经暗中救护过段珪璋的聂锋。
聂锋也沉吟了半晌,然后说道:“史先生现在还在受软禁之中,帅府守卫森严,一时恐怕不易脱身,你们两母女先走,以后我再替他想法。”
卢夫人脸上的神情越发显得沉重,双眼直盯着聂锋,忽地问道:“聂将军,请你不要瞒我,我的丈夫到底怎么样了?”
聂锋讷讷说道:“他来的那天,大约是因为受了委屈,吐了几口血,现在正在调治。”
卢夫人道:“这个我早知道了。我是问他现在究竟生死如何?我听服侍我的那个小丫鬟言道,昨晚曾经有刺客要杀安禄山,闹了一晚,出了好几条人命,那刺客是不是段珪璋?他救出了我的丈夫?还是他们都被安禄山捉住,一同处死了?聂将军,请你实话实说,不要瞒我!”
聂锋咬了咬牙,说道:“段大侠受了重伤,虽然没给捉住,恐亦难以活命了。至于史先生吗,他、他、他已经当场自尽了!所以,所以你必须现在立刻就走,不能再指望段大侠来救你们了!”
聂锋和在暗中偷听的夏凌霜,都以为卢夫人听到了这个恶耗,定要号陶大哭,或者当场晕倒。哪知卢夫人身子虽然陡然一震,但却并没有流出泪来。似乎这个结果早已在她意料之中。
但见她用力扶着几桌,支持着自己,呆了好一会子,忽地沉声说道:“我不走!”
这句话大出聂锋意料之外,他告诉卢夫人这个消息,本意是宁可让她悲痛一时,但必终于明白非走不可的,但她竟然拒绝逃走!
聂锋低声说道:“薛将军对你不怀好意,你,你要提防。”卢夫人道:“我知道。多谢你的好意。但我心志已决,绝无更改。除非是薛嵩将我撵出去,否则我决不离开!”
这番话不但出乎聂锋意外,夏凌霜更是大大惊奇,心中想道:“我母亲说卢夫人是极有见识的女中英杰,却怎的这样糊涂,难道是她因为受了突然的刺激,以致神智昏迷了么?”她从檐角偷窥进去,只见卢夫人虽然面色惨白,但却透露出一股坚毅的神情,似乎心中早已拿定了主意,反而觉得比刚才要镇定得多,哪里像是神智昏迷的样子?
就在这时又传来了脚步的声音,聂锋叹了口气,说道:“既然你心意已决,愿你好自为之。”
聂锋刚从角门走出,薛嵩便走了进来,说道:“卢夫人,我正想找你说话,却怕惊扰了你,原来你也未曾睡么?”
卢夫人道:“你有什么话说。”薛嵩道:“我待你好么?”卢夫人道:“薛将军,你庇护我母女二人,不让我们受安禄山的凌辱,我是感激得很的。”薛嵩眉开眼笑道:“你知道我对你的好意,那就好了。我对夫人十分仰慕,但愿夫人将这里当做自己的家里一般,安心住下来,使薛某得以时常亲近。”说着,说着,便走近了几步。
卢夫人亢声说道:“薛将军,请你记得我是朝廷命妇,你以礼相待,我可以留下,否则我唯有死在此地!”神色凛然,饶是薛嵩平素杀人不眨眼,也被她震住,有如奉了圣旨一般,急忙停了脚步,赔笑说道:“夫人哪里话来?得夫人留在寒舍,薛嵩实感荣宠无比,岂敢简慢,失了礼仪?”他搜索枯肠,说了一番文绉绉的话,听得夏凌霜暗暗好笑。
卢夫人道:“你们不让我和丈夫见面,这是什么意思?”
薛嵩道:“原来夫人想念尊夫,怪不得深夜未睡,只怕夫人不能够再和尊夫见面了。”
卢夫人道:“怎么?莫非、莫非他已经有什么三长两短了么?”夏凌霜知她是明知故问,一时之间,猜测不到她的用意。
薛嵩装出一副悲戚的神情,缓缓说道:“这消息我本来不忍告诉你,但经过我三思再想之后,觉得还是对你说了的好。这虽然是个坏消息,但夫人是个明白的人,只要你好自为之,那对你来说,就是苦尽甘来了。”
卢夫人道:“究竟怎么?”薛嵩道:“尊夫不幸,已经死了。他不肯依从大帅,昨夜又勾结刺客闹事,在混战中误触了武士的刀锋!”
卢夫人一直抑制住自己的眼泪,这时方始忍不住哭出声来。薛嵩站在一旁,见她宛如梨花带雨,泪湿罗衣,当真是又怜又爱,便轻声劝慰她道:“人死不能复生,夫人,你刚在产后,保重身子要紧。你不必担心今后的事情,一切有着我呢。要是你肯俯允的话,我想请你做我的继室,并替我训教几个小儿。尊夫之死,虽属不幸,但一了百了,却不会再牵累你们了。夫人,你要放宽心怀,就将我这儿当作你的安身立命之所吧。”
卢夫人抬起头来,抽噎说道:“将军厚义,存殁均感,继室之事,容后缓谈。现下我孤苦无依,尚望将军帮忙我料理丈夫的葬事。”
薛嵩道:“这个容易,我早已请准了安节度使,为尊夫备服成殓了,棺材亦已停在外间,只待夫人择吉安葬。”
卢夫人道:“我还有个不情之请,我与他夫妻一场,理该为他守孝,只是我现在已无家可归,不知将军可否准我在此间安设亡夫灵位,并准许我与亡夫一决?”
让别人在自己的家里治丧,这本是一件“晦气”的事情,但薛嵩为了要博取她的欢心,一切应允,立即说道:“夫人是名门淑女,朝廷命妇,我早已料到夫人要为尊夫守孝尽礼的了。不待夫人吩咐,我已经一一备办。来人!”片刻之间,果然有人将写好的牌位和香烛送来,再过一会,棺材也已搬了进来,登时将薛嵩的华贵客厅变作了灵堂。眼看又有两个小丫鬟替卢夫人拿来了孝服。
卢夫人披上了孝服,启棺哭道:“史郎,你好命苦啊!”薛嵩道:“夫人节哀。”急忙叫丫鬟拉开了她,再盖上棺盖。
卢夫人转过身来,向史逸如的灵牌磕了个头,悲声说道:“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史郎,你能为段大哥尽义,我岂不能为你尽节!”突然抽出一把剪刀,向面上乱划!
这一下大出薛嵩意外,卢夫人哭灵之时,围绕在她身边的是一班丫鬟,薛嵩不便近前,而且他昨晚被段珪璋的利剑刺伤了膝盖,行动也不大灵活,一时之间,竟来不及抢救,吓得呆了。
待至丫鬟抢了卢夫人手上的剪刀,她的脸上早已划了三四道伤痕,鲜血淋洒,玉貌花容,已都毁了!只听得卢夫人喊道:“史郎,我为了女儿,忍死须臾,望你九泉之下鉴谅。”
服侍卢夫人的那个小丫鬓扶着她走进后堂,薛嵩又是惋惜,又是愤怒,突然间像火山爆发似的,狠狠的瞪着那班丫鬟骂道:“你们都是死人吗?为什么不拦阻!晦气,晦气,出了这样的事情,你们还在这里做什么,都给我散了!”
薛嵩的管家低声问道:“要给卢夫人请医生吗?”薛嵩怒气未消,“啪”的打了一记耳光,骂道:“你好糊涂,还要把事情闹到外面去吗?她是你的什么人,要你这样着急?”
那管家登时省悟,要知薛嵩之所以对卢夫人奉承备至,乃是为了垂涎美色,如今卢夫人花容已毁,当然不必再巴结她了。那管家省悟之后,为了要讨好主人,连忙说道:“是,是,小的糊涂,小的糊涂!这灵堂也拆了吧?”
薛嵩把手一挥,正想说道:“连棺材也给我扔出去!”忽见聂锋走了进来,向他问道:“听说你给史进士开丧,干吗却发了这么大的脾气呀?”
聂锋是他的表弟,又是他的副手,而且武艺也比他高强,薛嵩的许多“功劳”都是倚靠了聂锋才取得的,在所有同僚之中,只有聂锋可以不用通报,直闯他的内室,而也只有聂锋的话,他最能听得进去。
薛嵩愤然说道:“我正是为这个生气,你瞧,天下竟有这样不识好坏的女人,我把她作为皇后娘娘奉养,还不怕悔气,腾出这座大厅来给她当作灵堂,她竟然一点也不领我的情,只记得她的死鬼丈夫,说什么‘女为悦己者容’,丈夫死了,她就把自己的颜容也毁了。哼,哼,我已算忍住了脾气了,要不然,我把她也毁了!”
聂锋笑道:“你是说卢夫人吗?她是名门淑女,熟读烈女传。圣贤书,你本来就不该动她的念头。她如今为亡夫毁容,实在是可敬可佩得很呀,你何必要发她的脾气。何况做好人就该做到底,要是你现在给她难堪,传了出去,别人一定说你为德不卒。不如仍然要为她安葬丈夫,还可以博得个好名声。”
薛嵩对卢夫人的毁容,在惋惜与愤怒之中,其实也有三分敬佩,经聂锋以好言相劝,所说的又都是堂皇正大的理由,气便慢慢消了,说道:“好吧,瞧在你替她说情的份上,我让她在这里住下去,让她教孩子念书,算作做一场好事。”
卢夫人进了自己的房间,薛家的人知道薛嵩发了脾气,无人敢来照料,只有那个以前薛嵩派来服侍的小丫鬟,替她裹好了伤,又悄悄的去找相熟的武士讨金疮药。
卢夫人倚着枕头,枕头卜绣着一对鸳鸯。她脸上的鲜血一点一点滴下来,将鸳鸯部染红了。
周围静寂之极,听不到半点声音,卢夫人想道:“想是她们都不敢来看我了,这样更好,史郎啊,你可以放心等候我了。”
门帘忽地无风自卷,并没有听到脚步的声音,却突然有一个少女走了进来,卢夫人吓了一跳,问道:“你是谁?你怎么敢来看我?”她还以为是薛府的丫鬟。
那少女低声说道:“蝶姨,你别害怕,我是来救你的,我的名字叫夏凌霜,我的母亲是你的表姐,她叫冷雪梅,你还记得她吗?”
卢夫人的小名叫做梦蝶,除了她的闺中女友和丈夫之外,别人决计不能知道;她再端详了那少女一会,活脱就像她那个多年不见的冷表姐站在床前,卢夫人再也没有疑心,又惊又喜的握着夏凌霜的手道:“你真像你的母亲,你怎么进来的?”
原来冷雪梅也是出身官宦人家,和卢夫人乃是中表之亲,她比卢夫人年长八岁,在卢夫人十一岁的时候,冷雪梅随她父亲到任所去,自此两人就不再见面,算起来已经有二十一个年头了。卢夫人小时候对这个表姐极为依恋,冷雪梅也很喜爱她的聪明。卢夫人在八九岁的时候,隐隐闻得大人闲话,说冷雪梅不务女红,却喜欢拈刀弄剑,有一次,磨着她父亲手下的一名武士比试,连那个武士也不是她的对手。卢夫人不知是真是假,有一天便问她的表姐,要表姐教她剑术。冷雪梅笑道:“你听他们乱嚼舌头,我哪里懂得什么剑术,不过有时偷看武士们练武,偷学了几个招式罢了。我的父亲是个武官,我拿刀弄剑尚自有人笑话,你是名门闺秀,学这个干吗?”卢夫人对武艺其实也是性情不近,她要表姐教她剑术,不过是闹着玩的,表姐既然不愿教她,她也便算了。
冷雪梅的父亲不久就在卢龙任内逝世,冷雪梅从此也就不知消息。卢夫人虽然忆念她,却做梦也想不到她的表姐竟是名震江湖的女侠。后来卢夫人嫁得如意即君,岁月如流,对她表姐的忆念也就渐渐淡了。
想不到隔了二十一年,而且正是在她遇难遭危、孤苦无依的时候,突然来了一个自称是冷雪梅女儿的夏凌霜!
夏凌霜替卢夫人止了血,低声说道:“你别担心,我进来没有一个人知道。你不要犹疑了,我背你出去!”
卢夫人摇了摇头,说道:“你为我冒这样大的危险,我很感激。但,我已决意不走了。”
夏凌霜焦急之极,急忙问道:“为什么?你怕我背了你不能脱险吗?我的武功虽然不算怎样高明,但这薛府里的武士我还未放在心上。”
卢夫人道:“我相信你有这个本领,小时候找已知道你的母亲是精通剑术的了,你是她的女儿,当然也是女中豪杰。嗯,说起你的母亲,我们已有二十一年没有见面了,她可好吗?”夏凌霜道:“好。”卢夫人再问道:“她什么时候结婚的我也未知道,你爹爹呢?在什么地方得意?”夏凌霜黯然道:“我出生的时候,爹爹就已死了,蝶姨,这些家务事咱们以后慢慢再说吧;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不肯走?依我看来,这里绝非你可以久留之地!虽然你已毁了颜容,息了那姓薛的邪念,但你既然有亲可投,又何必寄人篱下,看人面色?”
卢夫人苦笑道:“孩子,我自有我的主意,日后你便会明白。服侍我的那个丫鬟就要回来了,咱们时候无多,我很想念你的母亲,你再告诉我一点关于你母亲的消息吧,你们是怎么知道我遭逢不幸的。”
夏凌霜道:“自从我出生之后,我母亲就和我住在玉龙山下的一个小村子里,每天督导我读书习武,没有什么特别事情可说。去年我满了十八岁生日之后,我母亲说我的剑术已经学得差不多了,叫我到江湖上见识见识,给她办一件事情,并叫我探访你的下落。今年年初三,我到了表舅家里,始知道你嫁到史家,元旦之夜,一家人莫名其妙的失踪,他们正为你着急。我再到你们所住的那条村子去查问,碰见了段珪璋段大侠的一个徒弟,说起段大侠一家也在年初二那天失踪,又说起安禄山在年初一那天从你们的村子经过,事后他到师父家中拜年,觉得师父的神色有点不对。从这些蛛丝马迹,我猜想你们两家的失踪或者会有关系,而段大侠与安禄山结怨的事情,我母亲曾对我说过。识得段大侠的人多,我便先到长安来访查地的行踪。嗯,经过的情形来不及细说,总之给我机缘凑巧,从安禄山一个武士口中查知你落在薛家。本来我昨晚就要来的了,但临时为了赴另一个约会才延到今天。”她急着要说服卢夫人和她逃走,一口气将前因后果约略讲了之后,便拉着卢夫人道:“蝶姨,你到底打的什么主意?是为了要替姨父报仇吗?即算如此,我以为你也是先逃出虎口,再和我母亲商量报仇之策为高!”
卢夫人苦笑道:“报仇二字,谈伺容易?安禄山的帅府不比这儿,他帐下武士如云,纵然你们母女剑术高超,亦难以寡敌众。再说,给丈夫报仇乃是我份内的事情,我岂能以不祥之身,连累你们母女?”夏凌霜道:“难道你留在薛嵩家里,就可以刺杀安禄山吗?”她一时情急,这两句说话冲口而出,自悔失言。卢夫人双眉一轩,沉声说道:“我虽然是个弱质文流,但有时报仇也不定需刀剑,我已立定主意,决不更移。你回去给我向你母亲问好,说我非常感激她的关心,但也请她今后不必以我为念了!”卢夫人这几句话说得斩钉截铁,虽是声音嘶哑,血污脸庞,但眉宇之间,却透出一股令人凛然的英风豪气!
夏凌霜虽然心里不以为然,但话已至此,也不好再劝了。当下问道:“蝶姨,你可还有什么话要吩咐我吗?”卢夫人道:“请你把我床边那只摇篮挪近前来,让我看看我的女儿。”
那婴孩受到震动,张开了眼睛,敢情是她这几天看惯了母亲的脸孔,骤然间见母亲换了一副丑陋的颜容,感到可怕,便“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卢夫人轻轻抚拍婴儿,低声哄她道:“小乖乖,别害怕,妈的面貌虽然变了,爱你的心还是一样。”婴儿似乎懂得母亲的心意,果然停止了啼哭。
卢夫人回过头来对夏凌霜道:“你说你曾访查段大侠的行踪,我昨日听到他的一个消息,听说他们前晚为了救我丈夫,和安禄山的武土恶斗,受了重伤,不知是生是死?你可以为我再去寻访他吗?”
夏凌霜道:“我刚想告诉你,我前晚曾遇见他,那时他刚从实禄山的帅府逃到一个破庙……”卢夫人急忙问道:“他怎么样?”夏凌霜道:“不错,他是受了重伤,但还未死。”当下将所见的情形对卢夫人讲了。
卢夫人又惊又喜,半晌说道:“要是你今后再碰到他,烦你给我带两句话:我母女俩陷身虎穴,我虽有决心抚养女儿成人,但世事茫茫,殊难逆料,我不想误了他的儿子,要是他长大了遇有令适人家,尽可另求佳偶。”
夏凌霜证了一怔,道:“原来你们还是儿女亲家!”
外面似是有脚步声传来,卢夫人道:“你该走了!”夏凌霜叹了口气,说道:“蝶姨,你善自保重。你的话我一定替你带到。”
她飞身上屋,只见一个丫鬟带了两个军官走来,其中的一个便是想要救卢夫人的聂锋。原来他们是给卢夫人送金疮药来的。
聂锋眼利,瞥见瓦背上有个影子,吃了一惊,停下脚步说道:“夫人的内室我们不方便进去了,小红,你代我们在夫人面前请安吧。金疮药的用法你还记得吗?嗯,刘兄弟,你再给她说一遍。”
原来这个姓刘的武士乃是小红的情人,小红为卢夫人向他讨药的时候,恰巧遇着聂锋;薛嵩的家法极严,小红怕回去的时候给人盘问,若然搜出她为卢夫人带药,其罪非小。聂锋听见他们商谈,便挺身而出,与那姓刘的武士一道,送她回去。有聂锋出头,就是给薛嵩碰见,也不用怕了。
聂锋撇下了姓刘的武士和那个丫鬟,让他们多叙一会,独自走出院子,一看无人,便即飞身上屋,正在张望,忽觉微风飒然,寒气侵肤,夏凌霜的长剑已对准了他。
夏凌霜低声道:“你不要嚷,我不杀你。”聂锋这时才看清楚是个美貌的少女,惊奇之极。夏凌霜道:“聂将军,我知道你是个好人,以后还望你多多照顾卢夫人母女。”聂锋这才知道她是为救卢夫人来的。夏凌霜又道:“要是卢夫人有什么危险,请你派人送她到玉龙山的沙岗村找我的母亲,我的母亲叫冷雪梅,说起她的名字,村里的人都知道的。聂将军,以你的为人和武功,却甘心为虎作怅,我很替你可惜,倘若你将来不见容于安禄山,你也可以逃出来,我可以为你向段珪璋大侠说情,请他向江湖上的侠义道招呼一声,不把你当作敌人。”
聂锋听她说出冷雪梅的名字,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好半晌才定下心神,说道:“多谢女侠好意,倘有可以为卢夫人效劳之处,我一定尽力而为。还有一事相托,女侠若见了段大侠,请代我向他问安。我前晚迫不得已和他动手,还望他宽恕。”夏凌霜道:“好,只要你有心向善,段大侠决不会计较。”当下收回宝剑,身形一起,便如一缕轻烟,转眼之间出了薛家。
南霁云和铁摩勒护送段珪璋前去投奔窦家,一路无事,第四天到了平卢地界,再过二百余里,便是窦家的势力范围了。段珪璋也已渐渐恢复,每餐可以进点稀饭了。南、铁二人都放下了心。这一天驴车正在山路上走,忽听得“呜”的一声,有一支响箭飞来,转眼间山坳的转角处现出两个黑衣骑士。
铁摩勒笑道:“这些瞎了眼的小贼,竟然把咱们当作肥羊,却不知是太岁头上动土!”
那两个黑衣武士远远叫道:“车上的可是段珪璋段大侠么?咱们寨主有请!”铁摩勒奇道:“奇怪,竟是请客来的。这两个人不是我义父的手下,这里也不是王伯通的地界,从来又没听说过有什么著名的绿林人物在这里安窑立柜,这两个家伙到底是哪条线上的朋友?”
段珪璋揭开车帘一角,望了一眼,说道:“这两个人我都不认识,南贤弟,你上去与他们打话,给我敬辞了吧。”铁摩勒本来跃跃欲试,但南霁云已经上前,他只好留在车上保护段珪璋。
南霁云问道:“请问贵寨主是哪一位?”那两个黑衣骑士道:“段大侠见了自然知道。”南霁云道:“段大侠尚在病中,我们赶着送他到他的亲戚窦家去,贵寨主既然是他的朋反,反正这里离窦家寨也不过两天的路程,就请到窦家寨去与他相会吧。”要知窦家五虎,乃是北方的绿林领袖,所以南霁云不怕实话实说,用意就是想吓退他们,免得交手。
岂知那两个黑衣骑士听了窦家的名头,神色竟是丝毫不变,一个道:“段大侠贵体违和,这个我们早知道了,正是因此,所以寨主请他就近到我们那儿疗伤养病。”另一个道:“段大侠大名,我们久已仰慕,难得今日经过,无论如何,也得请他到山寨里让兄弟们见见。”
南霁云久历江湖,一听这话,便知那个未知名的寨主不怀好意,说不定是窦家的对头,想趁段珪璋重伤未愈,中途劫掳,免得他去相助窦家。而且这个寨主,绝不会与段珪璋有什么交情,要不然他也不用藏在暗中,连拜帖也不送一张来了。
南霁云沉住了气,说道:“贵寨主的好意段大侠心领了,窦家是他亲戚,他理该先去和亲戚会面。他在病中,不便和诸位相见,他已托我传话,就请你们回去上复寨主,要是贵寨主不便到窦家寨探望他,他病好之后,再来回拜如何?”
那两个黑衣骑士冷冷说道:“段大侠当真是这样说么?好吧,就算这是他的意思,我们奉了寨主之命,也得请他当面见我门寨主说去!”一声胡哨,草丛里面,乱石堆中,涌出了一群强盗,个个执着明晃晃的利刃!
南霁云面色一沉,铿锵有声,宝刀出匣,指着那两个骑士道:“你们这岂不是强人所难么?好,既然你们定要如此,我南八就替段大侠去一趟,不过你们可得先问一问我这口刀,问它肯不肯让我去!你们的人齐了没有?都请来吧!”
那两个骑士听他自报姓名,似乎吃了一惊,对望一眼,忽地哈哈笑道:“原来阁下是魏州南大侠,端的是失敬、失敬了!不过,南大侠,你这样的口气忒把人看小了,我们这些无名小卒,固然不敢与你南大侠单打独斗,但却也不是恃多为胜的下三流小贼,我已弟俩练有一套刀法,难得有此机缘,就请南大侠指教如何?要是南大侠仍认为不公平的话,就请车上那位姓铁的小兄弟也下来。”
南霁云冷冷说道:“两位既然要与南某较量,南某奉陪。你们两人齐上,我是凭这口刀,你们都上,我也是凭这口刀!”那两个骑士跳下马背,又哈哈笑道:“南大侠果然是个爽快的人,好,我兄弟俩献丑了。南大侠,你说‘较量’二字,我们可当不起,我们只是向你请教,你这口宝刀锋利,还望稍稍留情。”
南霁云道:“好说,好说;两位不必太过自谦。两位既是只想与南某印证武功,那么咱们就点到划!胜败不论。”那两个骑士抽出刀来,说声:“请赐招!”南霁云忽道:“且慢!”那两个人怔了一下,只见南霁云回过头来,朗声说道:“摩勒,我与你换一把刀!”将宝刀入鞘,向铁摩勒抛去。
铁摩勒接刀愕然,段珪璋躺在车中,低声说道:“摩勒,把你的腰刀换给他!”要知南霁云与段珪璋都是大侠的身份,宝刀宝剑不斩无名之辈,现在对方既非围攻,且又那样说法,南霁云当然不好再用宝刀。
铁摩勒无奈,只好将腰刀抛出,南霁云接了腰刀,说道:“两位是主,客不僭主,还是请两位先行赐招。”那两人道:“好,恭敬不如从命,那就请南大侠恕我们不客气了。”一个左手执刀,一个右手执刀,唰的一声,同时出手,左刀石指,有刀左指,合成一道弧形,把南霁云罩住,南霁云也禁不住心中一凛,他起初只当这两个人是无名之辈,哪知他们双刀合使,攻中带守,招数竟是十分老辣!
好个南霁云,就在刀光罩顶之际,蓦地一声长啸,身形骤起,举刀便劈,这一刀正从那道弧形的合缝之处劈下,但听得叮咣两声,那两柄单刀立即给他分开,那两人赞道:“好刀法!”各自身形一侧,刀走偏锋,左右夹攻,他们一个是左手刀,一个是右手刀,配合得极为纯熟,当真是攻守兼备,无懈可击!铁摩勒从车上望去,但见三道银光,忽分忽合,恍如玉龙夭矫,半空相斗!
铁摩勒蓦然省起,心道:“莫非这两个人乃是‘阴阳刀’石家兄弟,怪不得他们知道我的名字。”石家兄弟,哥哥名叫石一龙,弟弟名叫石一虎,兄弟二人联手做黑道上的买卖,是西凉地方著名的独脚大盗,(他们兄弟二人如同一体,别无党羽,在黑道上的术语,叫做“独脚盗”。)因为他们兄弟一个使左手刀,一个使右手刀,哥哥性格阴沉,弟弟性格开朗,所以黑道个人称他们为“阴阳刀”。铁摩勒是大盗世家,他的父亲铁昆仑在生之时,和窦家的老大窦令侃,王家的王伯通合称“绿林三霸”,所以铁摩勒对于绿林中的成名人物,未曾见过,也曾听人说过。比南霁云要熟悉得多。
铁摩勒认出了这两人是“阴阳刀”石家兄弟,暗暗替南霁云担忧,想道:“南叔叔不知他们的来历,上了他们的当了!岂可舍宝刀不用!同时,又觉得奇怪:石家兄弟在黑道上乃是成名人物,从来都是兄弟联手,别无党羽的,怎的他们这次前来,却声称是奉了什么“寨主”之命,难道他们竟甘心屈居人下,投到什么山寨里做了头目么?
南霁云和他们越斗越烈,但见一片刀光,三条人影,时而纠作一团,时而分开三处,三个人的身法都是快到了极点,令人看得眼花撩乱,渐渐人影刀光,混成一片,竟分不出哪个是南霁云,哪个是石家兄弟了。铁摩勒年纪虽轻,却经过不少大阵仗,但这一次也看得他目眩神摇,个敢透气。
正在铁摩勒暗暗担忧的时候,忽听得南霁云一声大喝,刀光划过,登时发出了一片金铁交鸣之声,三条人影倏的分开,但见石家兄弟,面色铁青,他们手中的单刀!都只剩下半截!南霁云抱刀一揖,说道:“承让了!可以放我们的驴车走了吧?”南霁云竟以一炳寻常的朴刀,削断了石家兄弟的兵刃,不但显得刀法精奇,更足见内力深厚,这一下直把群盗吓得目瞪口呆,矫舌难下。
正是:黑道风波多险恶,单刀退敌护良朋。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