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襄诧道:“铁贤弟,这正好可作你的护身符,你为什么不要?”铁摩勒道:“我不回去了。这封信请你拿去献给皇上,我不求什么功劳,只求抹去这‘反贼’的罪名便已心满意足。”
秦襄苦笑道:“铁贤弟,在皇上跟前当差的人,谁没有受过委曲?别说这些负气的话了!”
铁摩勒正容说道:“秦大哥,我说的可不是负气话。我曾答应了郭令公和南师兄,尽忠职责,保护皇上人蜀,邀天之佑,路上虽有风波,圣驾安然无事。现在险难已过,到了蜀境,此去已是一片坦途,我的担子也可以卸下来了。想你秦大哥也不至于说我对不起朋友,对不起皇上了吧?”
秦襄低声说道:“我知道,那是皇上对不起你。”
铁摩勒道:“马克驿之变,皇上失了贵妃,即算没有字文通进谗,皇上对我,也是怀恨于心的了。我若回去,纵然这次幸免,下次也会另有其他罪名。秦大哥,你要知道刚才在行所发生的事情么?”
当下,铁摩勒将皇帝怎样骗他,说是给他加官进爵,却赐他毒酒之事说了出来,然后问秦襄道:“秦大哥,你替小弟想想,我还好回去吗?”
秦襄黯然不语,虎目蕴泪,不知是为了铁摩勒的遭遇而难过,还是为了皇帝对忠奸不分而生悲,好一会子,都说不出话来。
空空儿笑道:“这又何须难过,摩勒,皇帝老儿不赏识你,我赏识你。你本来不合适作什么侍卫的,在宫里当侍卫,就像猛禽被关在笼子里一般,那有多问呀!”
空空儿笑了一笑,又道:“我这次带礼物给你,本来是想对你有点好处的,现在也用不着了。”
铁摩勒道:“不,还是有用处的。最少也可以令到那位糊涂皇帝,明白谁才是真正的反贼。”说罢,将那封信接了过来,转交给秦襄。然后问道:“‘这封信你是怎么得来的?又怎的这样巧,刚刚在这时候送到?”
空空儿道:“这是我在精精儿的身上搜出来的。字文通与安禄山的往来书信,都是他代送的,这次合该字文通倒霉,这封信他还没来得及送去,就给我揪回山了。
“我搜出了这封信,就来找你,到得广元的‘行所’之时,想不到你已经出了事,我听得那皇帝老儿正下令追捕你,我则追踪字文通的马蹄痕迹,追到了这儿!”
秦襄和铁摩勒听了,不禁骇然,一面震惊于空空儿飞行绝迹的轻功;同时对空空儿的这番行事,也感到有点意外。
要知空空儿号称天下第一听神偷,一向恃强傲岸,任性胡为,黑白两道,全不买账,因此武林中人,十后八九都是咒骂他的,秦、铁二人,过去也是把他当作“妖邪”看待,想不到就是这个空空儿,两番帮了他们的大忙,不由得秦、铁二人不对他刮目相看。铁摩勒更是心中想道:“空空儿虽然行事怪僻,却原来也还有几分侠气。怪不得段大侠受了他夺子之辱,也还不肯随声附和地骂他。”
空空儿侧耳一听,笑道:“追兵已经来了,摩勒,要是你不想回去,这就该走了。”
铁摩勒道:“秦大哥,数月来多承照料,呵护周全,小弟今日拜辞了。尉迟大哥跟前,也请你代为致意。”
秦襄叹口气道:“我等三人,肝胆相交,正道是朝中有伴,却不料今日又劳燕分飞。事已如斯,铁贤弟,我也不敢强留你了。但愿你不要太计较所受的委屈,身在江湖,心存汉阙,同诛逆贼。天下太平之后,咱们还有相见之期。”
铁摩勒道:“这个不劳大哥吩咐,那昏君虽要杀我,我却是不会记这私仇的。我准备就潜回潼关敌后,助南师兄抗击贼兵。”
秦禁赞道:“铁贤弟,你不愧是个好男儿!我在蜀中等候你们的捷报。请恕我不能运送了。”当下将宇文通捆缚起来,放在马上,回首一声:“珍重。”便催马出林,那匹黄源马也似知道从此要与铁摩勒分离,长嘶不已。秦襄频频回顾,铁摩勒目送征骑,两人都不禁黯然伤别。
空空儿道:“秦襄已经出去与他们会合,追兵是不会到这儿来了。咱们还可以歇一会儿。摩勒,你不记皇帝老儿之仇,可还记着你我之间的旧恨么?”
铁摩勒正容答道:“这次,你帮我的忙,我该谢你。但你夺了段大侠的儿子,这件事,我却是怎也不能原谅你。”
空空儿笑道:’‘刚才秦襄在这里,我的话还只说了一半。实不相瞒,我这次前来找你,除了给你送礼之外,另一半原因,却正是为了那个孩子。”
铁摩勒道:‘你愿意把那孩子交还段大快了么?”
空空儿道:“那孩子不在我的手中,不由得我来作主。”铁摩勒大失所望,道:“那还有什么可说的?”
空空儿道:“不然,你还记得我当年对段大侠的诺言么?”铁摩勒道:“你说迟则十年,总之着落在你的手上,将那孩子交回。哎,现在刚好是十年了,你却又如此说法……”空空儿截断他的话道:“我是绝不会让段大侠说我失信的,当然是有了希望才来。你听我说吧。”
空空儿续道:“收养孩子的那个人其实并无恶意,他对那孩子爱护得无微不至,当真是亲生的儿子也不过这般,而且还把一身超凡绝俗的武功也传了给他。现在,这个孩子虽然不过十岁,武功的基础已经打得非常扎实了,那个人也愿意将孩子交回他原来的父母。不过,要他的父母亲自去接他回来。”
铁摩勒问道:“这人是谁?”空空儿道:“这人是一位武林前辈,他的名字,我不敢说。”
铁摩勒听了,不禁大为奇怪,心中想道:“空空儿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物,对这个人却竟是如此敬畏,连他的名字也不敢出
口,真不知是甚来头,能令空空儿如此?”又想:“虽说这人疼爱孩子,但他要了别人的孩子,十年来不许孩子的父母知道消息,这也未免太过不近人情!”
铁摩勒是个耿直的人,对这位武林前辈的行事殊不以为然,不过,这究竟是一个值得欢喜的消息。当下,铁摩勒便即问道:“如此说来,你可是为了要打听段大侠的下落而来找我的么?”
空空儿道:“正是。兵荒马乱,四海茫茫,要找一个居无定址的人太不容易,你是跟着皇帝老儿走的,找你便容易得多了。”
铁摩勒道:“段大侠的行踪我也不知,我的南师兄和皇甫前辈等人,在潼关附近编组义军,待我先去找寻他们,然后再打听段大侠的消息。”
空空儿沉吟半晌,说道:“如此辗转寻人,只怕要费许多时日,我还有点事情,要到别处去。不如这样吧,你若找到了段大侠,就请他们夫妇再到玉树山的玉泉观来,我在那里等候他们。会合之后,再一起去见那位前辈。”
铁摩勒道:“好,我一定替你把话送到。这事情了结之后,我与你的仇恨一笔勾销!”空空儿大笑道:“好小子,恩怨分明,真不愧是铁昆仑的儿子!”笑声尚在林中回旋,人影已经不见。
铁摩勒呆了片刻,心想一个人真是难以捉摸,自己曾那么样的恨过空空儿,想不到现在竟和他交上了朋友,从空空儿身上又不禁想起王燕羽来,不觉一片茫然。
铁摩勒那匹坐骑已给宇文通射死,幸而宇文通那匹坐骑只是略受轻伤,尚堪代步,铁摩勒随身带有金疮药,给它敷了伤口,便即跨马登程。
一路平安无事,但离开蜀境,回到关中的来时原路,但见荒芜的景象,比前更甚,当真是人烟稀少,十室九空,觅食也有点困难。
铁摩勒一路上猎取鸟兽,有时还要掘野菜充饥,这时已是初冬时分,鸟兽很少出来,野菜也大都枯黄了。铁摩勒为了寻觅食物,自不能专程赶路,有一顿没一顿的,常受冻馁之苦,走了一个多月,才到扶风郡境内,离长安还有三百多里。
这一日铁摩勒正骑着那匹御马在大路上走,那匹马本是匹雄健的骏马,但经过千里驰驱,途中又缺乏水草,早已形销骨立,变成了一匹瘦马,疲累不堪了。铁摩勒爱惜马力,策马缓缓而行。忽见前面尘头大起,有一彪军马驰来,前头打着一面大旗,绣着金龙,并绣有“大燕”二字。
铁摩勒初时以为是官军,待到看清旗号,方知不是。原来这“大燕”二字,乃是安禄山的“国号”,安禄山在攻陷洛阳之后,便僭号称帝,国号“大燕”。这支军队竟是安禄山的队伍。
铁摩勒大吃一惊,心中想道:“贼军在此出现,这么看来,长安是早已陷落了。”再过一会,那彪军马的距离更近,队伍前头那两个将军的面貌也看得清楚了。
铁摩勒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那两个伪将军不是别人,正是薛嵩和田承嗣,十年前铁摩勒在长安曾和他们交过手的。
铁摩勒慌忙离开大路,纵马向田野中奔跑,当真是“落荒而逃”!
相隔十年,薛、田二人已认不出是铁摩勒。不过,在这个兵荒马乱的时候,人烟绝迹的地方,却有一个少年骑马乱跑,当然会引起贼兵的注意。
薛嵩喝道:“你是什么人?过来,过来!”铁摩勒哪里肯听,跑得更快了。田承嗣道:“这人定是唐军探子,不必再问了!”一声令下,登时有数十骁骑,飞马来追,箭如雨下。
若在平时,铁摩勒真不会将这几十个贼兵放在心上,但此时他腹内空空,气力已使不出来,他挥剑拨打,打落了十几支箭,终于中了一箭。
贼兵追得更近,有个军官模样的人叫道:“你们看我的箭法!”拉起五石强弓,嗖的一箭,便把铁摩勒的坐骑射翻。那军官哈哈大笑,纵马上来,抛出绳索,要活捉铁摩勒。另外两个贼兵,亦已驰马赶到,成了三面包围之势。
铁摩勒提一口气,在马背上纵身飞起,喝道:“你也看我的箭法!”正有两支箭射到,铁摩勒在半空中翻了一个筋斗,接过了那两支箭,就当作甩手箭发出,登时也把贼兵的两匹马射瞎,把那两个贼兵抛下马来,他迅即一个“鹞子翻身”,又扯着了那军官抛过来的绳索。
铁摩勒虽然饿得头晕眼花,又受了伤,但他到底是具有上乘武功的人,一执着了绳索的一端,立即施展“借力反击”的功夫,但听得‘勺乎”的一声,两人刚好对调了一个位置,铁摩勒落下地来,手挥绳索,却把那军官抛上了半空,摔得个发昏。
隐隐听得有人赞道:“咦,这人好俊的身手!”声音似是熟人,铁摩勒茫然四顾,想要找那说话的人,忽觉一股热血冲到喉头,登时眼睛发黑,跌倒地上,人事不知!原来他的气力、精神也都已用尽了。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铁摩勒悠悠醒转,视力还未完全恢复,朦朦胧胧之中但见一个戎装佩剑的人,正俯着腰看他。铁摩勒翻了个身,想跳起来,可是力不从心,“咕咚”一声,又摔倒了。铁摩勒叫道:“薛嵩反贼,你杀了我吧!”
那人忽地伸出手来,掩住了他的口,低声说道:“你别胡乱叫嚷,我不是薛将军!”
铁摩勒定睛一看,这才认出了这个人乃是聂锋。
原来出声称赞铁摩勒的那个人就是聂锋,他心肠较好,又爱惜铁摩勒的身手,因此便向薛嵩求情,救了铁摩勒的一命。聂锋是薛嵩的表弟,又是他的副手,本领比薛嵩强得多,薛嵩的“战功”大半是靠他挣来的,所以即算撇开表亲的关系不谈,他也非给聂锋的面子不可。
聂锋将铁摩勒安置在自己的帐中,给他裹好伤口,又把参场给他灌下。
当年铁摩勒在安禄山的长安府邸里也曾和聂锋交过手,事隔十年,铁摩勒已长大成人,聂锋初时也还认不出他,但越看越觉得似曾相识,待到铁摩勒醒来之后,一开口便骂薛嵩,聂锋这才识破了铁摩勒的身份。
聂锋拉过了一张毯子,给铁摩勒盖上,笑道:“你可是铁摩勒么?你好大的胆子!听说你已经给唐朝的皇帝老儿当御前侍卫去了,怎的却又单身匹马,到这儿来?”
当年段圭璋夜间安府救史逸如的时候,聂锋曾暗中庇护过他;后来他又曾想过法子,想把史逸如的妻子卢夫人救出去,这两件事情,铁摩勒都是知道的。当下也不再隐瞒,便直言说道:“不错,我就是铁摩勒。我不惯拘束,不想做皇帝老儿的侍卫了,私逃回来,想不到在这儿撞上了你们,要杀要剁,随你们便。”
聂锋笑道:“你还是当年的那副倔强脾气。我若要杀你又何必救你?不过,你可不能胡乱骂人,要是给薛将军听到了,我也就无法庇护你了。”
聂锋又道:“你既不愿给那皇帝老儿当差,那就留在我这里吧。
铁摩勒冷冷说道:“你救了我的性命,我感激你;你这样劝我,我却要骂你了!”聂锋道:“我这是一番好意,怎么反而该骂了?”铁摩勒道:“你叫我留在这里,你把我看成何等样人?我是顶天立地的大唐汉子,岂能留在反贼军中?要嘛,你就杀我;要嘛,你就放我,没有第三条路了!”
聂锋面上一阵青,一阵红,半晌说道:“大唐天子仓皇辞庙,狼狈而逃,因处一隅,偏安西蜀,亦难久存,你又无官守,却去做什么大唐的忠臣?”
铁摩勒冷笑道:“只是做官的才有守土之责么?聂将军,你看错了。皇帝老儿虽然抛弃了百姓逃难,百姓仍然是要保护自己的家园的,现在大河南北,已是民军四起,你还不知道吗?何况郭令公已兴兵于太原,太子亦督师于灵武,你们现在虽尚能肆虐于一时,亦不过回光反照而已!”
聂锋连忙摇手道:“摩勒,在这里你暂且莫谈国事,咱们只论朋情。你愿意把我当作朋友的话,就安心在这里养伤,伤好了我自有分数。”
铁摩勒翻了个身,说道:“我的伤倒没有什么,我只是为你可惜。”
聂锋睁大了眼睛,想要禁止他说话,但想了一想,却又不自禁地问道:“你为我可惜什么?”
铁摩勒道:“段大侠也曾和我谈起你,赞你是个有血性的男儿。想不到你竟然同流合污,甘心为虎作怅!”
聂锋满面通红,过了好一会子,方始叹口气道:”’段大侠果真这样赞过我么?这倒使我羞惭一了。摩勒,这些话请你不要再谈了,日久之后,心迹自明。”
铁摩勒试出了他的心意,也就含蓄地说道:“将军如此,我也就放心在你这里养伤了。”
正说到此处,忽听得有人走来,未曾报帐,便大声问道:“那小子可活得成么?”正是薛嵩的声音。
聂锋大吃一惊,连忙走到铁摩勒的身边,手掌在他伤口的旁边轻轻一抚,接着又在他的面上轻轻一抹,然后低声说道:“你切不可胡乱说话!”
铁摩勒最初莫名其妙,但心念一动,便即恍然大悟:“他把血污涂花了我的面,那是要叫薛嵩认不出我的本来面目。”
聂锋方才应了一声,薛嵩已拉开帐幕,走了进来。
薛嵩向铁摩勒扫了一眼,说道:“这小子可伤得不轻啊,简直象个血人!”聂锋道:“还好,受的只是外伤。他体魄强健,调养个十天半月,想必也会好了。”
薛嵩皱眉说道:“这小子武功不错,医好了他,倒是个有用之材,只不过在行军之中,却是难以伺候他啊,医药也不方便!”他横掌如刀,作了一个手势,表示不如“咔嚓”一刀,将他杀了算了。
聂锋忙道:“你猜这人是谁?说起来还是咱们的乡亲呢!”薛嵩道:“哦,是吗?说给我听,看我还记不记得?”
聂锋道:“他是我姑妈的疏堂侄子的外婆的孙子,就是那给人放牛的王老头的孙子,名叫王小黑的。你说巧不巧?”
薛嵩自小离开家乡,哪里记得这些缠七夹八的亲戚关系,不过,他有一个“好处”,对同乡还肯照顾,聂锋就利用他这个弱点,乱说一通,他也居然相信了,说道:“嗯,那可真是巧了。那就留他在军中吧,不过要拨出专人来照料他,却也还是一件麻烦的事情,就让他自生自灭吧。”
聂锋道:“小弟已想出个法子了,反正这里离长安不过两天路程,我就派人送他回去,让他在长安好生安养,痊愈之后,再来投军,那时还要请你多多照顾。”
薛嵩道:“对,你这个办法很好,就这么办!我身边正缺少有本领的人,他好了之后,可以做我的卫士!”
聂锋道:“王小黑,你还不谢过薛将军?”铁摩勒故意嘶哑着声音,含含糊糊地说了一声:“多谢,请恕小人不能起来叩头。”
薛嵩笑道:“你正在养伤,不必多礼了。哈哈,今天我还几乎把你当作唐军的探子宰了你呢!”
薛嵩说了一会闲话,兴尽告辞。聂锋抹了一把冷汗,说道:“好,幸亏你没有胡乱说话,现在你可以起来吃点稀饭了。你饿得太久,暂时只能吃点容易进口的东西。”
聂锋早已给他准备了一锅粥,还有半条蒸得烂熟的羊腿和一碗肉糜,铁摩勒也不客气,把稀饭和菜肴都吃得干干净净。他所受的伤,不过是摔倒之时,给尖利的石子割损了一些皮肉,并无大碍,吃饱之后,登时精神大振。
聂锋坐在一旁陪他,见他神色转好,大为快慰,说道:“摩勒,看来,你在明天便可以起程了。咱们相聚之时无多,我想问你一件事情。听说在皇帝老儿逃难的前夕,曾有人人宫行刺,那时,你可在场吗?”
铁摩勒道:“不错,是有这么回事,刺客便是精精儿。他是你们这边派出去的,难道你还不知?”聂锋道:“正是因为不见他回来,所以想打听一下。”铁摩勒说笑道:“他已被他的师兄揪回山去,最少在三年之内,他是不会在江湖露面了。”当下,将那次精精儿行刺的经过说给聂锋听,只隐瞒了王燕羽背叛精精儿的那一段。
聂锋又问道:“你最近可有见过夏凌霜女侠么?不知她可安好?”铁摩勒道:“她与我的南师兄已经成婚,好得很!怎么你会问起她?”聂锋道:“我以前曾在薛将军家里见过她,承蒙她还看得起我,没有把我当作坏人。”铁摩勒道:“对了,这事情她也曾对我说过,你对卢夫人暗中维护,她家已知道了。段大侠很感激你。”
聂锋色然而喜,这倒并不是因为听得夏、段二人说他好话,原来他那次被精精儿骗去了卢夫人托他转交夏家的信,生怕夏凌霜被精精儿所害,内疚于心,数年不安。所以他才特别要向铁摩勒打听这两个人的事情。但他却不知,夏凌霜虽然无事,她们母女却因此受了许多灾难,她的母亲也已死了。
也幸亏铁摩勒没有对他说起那些事情,减少了他许多顾虑,当下说道:“摩勒,你见到段大侠和夏女侠的时候,请代为致意,就说我聂某人承蒙他们当作朋友看待,将来必定有所报答他们。”
两人谈得越发投机,铁摩勒听他口气,已断定他不是甘心从贼,当下念头一动,向他说道:“我还有一件事情请你帮忙,不知你可愿意?”聂锋道:“只要我力之所及,决不推辞。”铁摩勒道:“我想见卢夫人一面,你办得到么?”
聂锋沉思一会,毅然说道:“摩勒,我可以给你设法,但我也要请你不可做出令我难为的事情。”铁摩勒道:“你放心,我只是要见她一面,决不在薛家胡闹,难道你怕我将薛家的家人残害么?”聂锋道:“你是侠义中人,我知道你不会胡乱杀人。但你亦不能将卢夫人劫走。其次,你不能在薛家露出你的身份。”铁摩勒道:“好,我都答应你。不过,若是别人来救她出去,我就管不着了。”聂锋道:“她自己愿意留在薛家,只要不是用强绑架,她是不会走的。当年我想暗中将她放走,她也不愿走呢。”
聂锋取出一面腰牌,说道:“这是我军中通行的凭证,你有了这面腰牌,路上就不会受到阻难,到了长安,也可以凭此证明你是在军中当差的。明天我设法雇一辆车送你去长安,到了长安,你可以住在我的家中,我与薛将军是比邻而居,两家有门相通的。你住下来,自有机会可以见到卢夫人。”
铁摩勒大喜拜谢,说道:“我的伤已无大碍,只须赐马一匹代步便可,不必另雇车辆了。”
聂锋道:“我再写一封信给你,交给我的管家,他会妥贴招呼你的。我家中人口无多,除了内子和小女之外,只有几个家丁,他们都是我的心腹,你可以无忧。不过,长安现在还是很乱,没事你少出门。”
铁摩勒再拜道:“我理会得,你也请放心。承你肝胆相照,道义相交,我感激不尽。”这个时候,东方已经发白,铁摩勒取过书信,藏好腰牌,便即动身。聂锋挑了一匹好马给他,亲自送他出营。
铁摩勒有了那面腰牌,不但沿途无阻,还可以充作出差的军官,在各处驿站食宿,免受了饥寒之苦。
第三日到达长安,只见大街上每隔数十步便有站岗的兵士,两旁商店都是半掩门户,街头上行人寥寥无几,道旁的沟渠还不时可以发现死人的骸骨。原来安禄山攻进长安之后,肆行杀戮,在京的宗室皇亲,无论皇子皇孙,郡主公主,驸马郡马等国戚,来不及逃走的都给剖腹剖心,文武百官,不肯降顺的,也都被一刀了结。小民枉死的,更不计其数。当时诗人韦庄有两句诗道:‘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碎公卿骨。”便是记录安禄山破城之后的惨象的。
铁摩勒好生感慨,“长安数代繁华,想不到今日竟变成了人间地狱,可恨那皇帝老儿,在太平时候,只顾自己寻欢觅乐,宠任奸佞,把杨国忠、安禄山都当作腹心,他宗庙被毁,乃是自食其报,不足惋惜,只是却连累了许多无辜的百姓!”
聂锋是安禄山手下有数的将军,铁摩勒取出腰牌。以回京办差事的军官身份,向站岗的士兵查问,很容易便查到了聂家的所在。
只见两座大屋毗连,一边乃是薛府,一边乃是聂府,铁摩勒心中暗喜:“我得这个藏身之所,真是最好也不过了。不但有机会可以见卢夫人,还可以等待段姑丈的消息。”段圭璋当日和他分手时,曾发过誓言,无论如何,也要将史逸如的妻女救出魔窟,故此铁摩勒料他迟早也会到长安来。
当下铁摩勒便去叩门,将那封信交给了门子,不久管家便亲自出迎,带他进去。聂锋那封信是把铁摩勒认作同乡亲戚的,他的家人当然不敢怠慢。
哪知经过了院子,正要踏上台阶的时候,忽听得一个稚嫩的声音喊道:“看镖!”
陡然间只听得铮铮两声,两枚钱镖,破空飞出,形如“人”字,一高一低,铁摩勒听风辨器,已知高飞那枚钱镖是打他胸部的“灵府穴”,低飞那枚钱嫖是打他膝盖的“环跳穴”,不由得大吃一惊,做梦也想不到会在聂家遭受暗算!
心念未已,那两枚钱镖已到,铁摩勒反手一抄,把高飞那枚钱镖接到手中,身形一仰,脚尖踢起,又把低飞那枚钱镖踢落。说时迟,那时快,铮的一声,第三枚钱镖又到,铁摩勒无可躲避,只得把接来的钱镖打出,碰个正着,两枚铜钱,同时跌落。
就在这时,只听得一个妇人斥道:“隐娘,不可无礼,这是你爹的客人!”铁摩勒抬头一看,怒气消了一大半,却原来站在台阶上发钱镖打他的人,竟是一个未成年的女孩子,流着两条辫子,一副淘气的脸孔,看来最多不过十二三岁。在她背后,有一个中年妇人,想必是她母亲。
那管家忙道:“这是我家主母,这是我家小姐,王兄,你不可见怪,我家小姐——”话犹未了,那女孩子已拍起手笑道:“叔叔,你的功夫很好呵!这一手接镖还镖真是漂亮极了,他们都比不上你!”
聂夫人呵责女儿道:“你真是越来越野了,也不看看来的是谁,就胡打一通。幸亏这位叔叔没给你打着!要不然我可要给你气死啦!”跟着对铁摩勒解释道:“这是小女隐娘,从小就欢喜拈枪弄棒的,这几天她学会了用铜钱当暗器,玩得正起劲,总是缠着家丁,要他们‘接镖’,哎呀,真是不好意思!”那女孩子道:“打着了也没什么,我会给他解穴的。叔叔,你不会生我的气吧?”聂夫人怒道:“你还要辩,待你爹回来,我告诉他,叫他撕了你的皮!”
铁摩勒这才明白,敢情这女孩子误将他当作家丁,拿他试“镖”来了。他小时候也是个淘气的孩子,嗜武爱玩的,非但不恼,反而替聂锋欢喜,“我在她这样年纪的时候,暗器功夫还远不如她呢!”当下便赞她道:“真是将门虎女,巾帼英雄。夫人不可怪她,暗器打穴,本来是要多练的。”
聂隐娘得意笑道:“妈,你听听人家是怎么说,不练怎么行呢?”聂夫人笑道:“你再夸奖她,她更要胡闹了,她爹爹已经把她宠坏了。你练暗器,也不该把活人当靶子呀。”聂隐娘道:“妈,这你就外行了,钱镖打穴,除了找活人‘喂招’,那还有什么办法?”铁摩勒道:“我倒有一个主意,叫人给你造一个木人,按照人体的穴道部位图上圆圈,叫人找着木人飞跑,你发钱镖打术人的穴道,不也是一样吗?”
聂隐娘拍着小手叫道:“这个法子真好,我怎么没有想到呢?叔叔,你一定是会家子,你陪我练武。”
铁摩勒笑道:“我是个乡下人,只懂得几手庄稼汉的把式,要我陪你练武,那就只有挨打的份儿了。”
聂隐娘撅着小嘴说道:“我不信!我的三枚钱镖都给你接了,你还说不懂,骗得了谁?”
聂夫人道:“隐娘,别胡闹。王叔叔才来,茶都未曾喝一杯,你怎么可以就歪缠客人,要人家陪你练武?简直是不懂规矩,走远一些!”跟着笑道:“都是他爹把她宠坏了,好在王叔叔不是外人,若是在别的客人面前,人家不笑话你也会怪我没有家教呢!”铁摩勒道:“这正是将门本色,她年纪轻轻,有这样的武功,人家称赞她还来不及呢,怎会笑话?”
聂隐娘给她母亲一骂,不敢再缠,但也不走开,看来不单是父亲宠她,母亲也把她娇纵惯了。所以她对母亲的话听一半不听一半,看那样子,似是还在等待铁摩勒和她练武。
聂锋的信上说铁摩勒是他的同乡王小黑,还沾着一点亲戚关系的,聂夫人不免和他叙叙乡情,并问起一些相识的人来。好在聂夫人亦是离乡日久,对乡下的事情并不清楚,铁摩勒又曾得聂锋之教,聂锋早已预料到他妻子会问起那些人,给铁摩勒准备了一套说话,铁摩勒东拉西扯,还勉强可以应付。遇到他不大清楚的,便避重就轻,拣自己知道的多说一些,含混过去。
聂夫人不过是为了礼貌关系,出来见他,并非有心盘问,谈了一会,要问的也都问了,当下便道:“在这兵荒马乱的年头,难得有乡亲来到,你在这里住下,不必客气,要当作在自己家中一般才好。房间我已给你准备好了。”
那管家正要带铁摩勒进房安歇,忽地又有一个女孩子走来,叫道:“隐娘姐姐,今天还练剑吗?”
聂隐娘道:“红线,你来得正好,这位王叔叔是新来的客人,他的武功高明得很,咱们的剑法是关在屋子里练的,没给外人看过,也不知是行还是不行。不如请王叔叔今天给咱们评一评吧!”
聂夫人道:“隐娘,你又来缠王叔叔了。你们自己练去吧。”聂隐娘道:“反正王叔叔现在已没事了。他茶也喝过了,你说他是咱们的自己人,爹不在家,我请他指点,有何不可?”
名叫红线那女孩子长得非常秀丽,年纪比聂隐娘小,看来至多十岁,铁摩勒望了她两眼,只觉她的相貌很像一个人,不觉心中一动。
铁摩勒道:“指点二字,我当不起。让我开开眼界,倒是真的。这位小姑娘是——”聂隐娘道:“她是我的薛家妹妹。红线妹妹,你也来见过王叔叔。”聂夫人补充道:“她就是隔邻薛将军的掌珠。她们一对表姐妹倒是好伴儿,天天在一起玩的。薛将军想必你已是见过的了?”铁摩勒道:“薛将军很重乡情,我这次到长安来,就是多蒙他的照顾。”
薛红线过来请了个安,说道:“我的剑法还是初练的,等会你看了可别要见笑。”她的态度比聂隐娘要文静得多,更惹人爱。铁摩勒颇感诧异,心里想道:“难道我所料想的错了?她当真是薛嵩的女儿?奇怪!薛嵩怎会生出这样的好女儿?”
铁摩勒已然答应了去看她们练刻,聂夫人也就不再拦阻了。当下,聂隐娘便带铁摩勒进人后花园,她家的练武场,就在花园之内的。两旁有兵器架,十八般兵器,—一齐全。
可是这两个女孩子并不拿起真刀真剑,而是各自在兵器架上拣出了一柄木剑来,想来这两柄木剑就是专为给她们练剑用的。场边有一桶石灰,聂隐娘将木剑在石灰中一插,反身跃出,叫道:“来吧!”
薛红线学了她的样子,木剑蘸了石灰之后,说道:“今天我不必你先让我三招了。”木剑扬空一闪,脚踏中宫,进了一招,铁摩勒一看,不觉大吃一惊。他起初只道是小孩子的玩艺,哪知薛红线使出来的竟是上乘剑法,看她中宫进剑,使的明是“白贯贯日”的招数,招数未曾使老,倏的剑锋一颠腴滑过一边,左刺肩肿,右削腰胁,变化的迅速轻灵,竟无殊武林高手。
聂隐娘的应招更怪,只见她横剑当胸,站定不动,待得薛红线的木剑已经刺到,她突然双足交叉,往下一蹲,矮了半截,薛红线的木剑几乎贴着她的头皮削过,却没有刺着她。薛红线跟着一招“红霞铺地”,木剑抖起了一个圆圈,就在她的头顶上罩下来。铁库勒正在心想:“要是当真对敌,这一招可不容易躲避。”心念未已,陡然间,只见聂隐娘单足支地,打了几个盘旋,沉剑一引,便倏的上挑,薛红线的木剑被她绞着,转了几转,她那先手攻势,已给解了。
两柄木剑一合再分,薛红线绕场游走,铁摩勒暗暗注意她的步法,竟是踏着九宫八卦方位,丝毫不乱。聂隐娘展开了攻势,俨如蝴蝶穿花,一柄木剑指东打西,指南打北,非但中规中矩,而且往往有出人意表的招数,连铁摩勒这样一位剑学行家,也料想不到的!直把铁摩勒看得眼花缭乱!正是:
长江后浪推前浪,英雄巾帼胜须眉。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