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乔燕手里拎着两个袋子，肩膀上挎着一个背包，戴着帽子手套，一边跺着脚一边跟锁门的乔南松埋怨：“好不容易回去一次，多带点东西你都偷懒。”
乔南松锁上了门，又和四合院里的同租打了个招呼，回头拎起两个大箱子，苦笑道：“这还少？等到了路上你就知道多麻烦了，到时候可别埋怨买的多喽。嘿嘿，咱可是分工好的啊，俩袋子一背包归你管，这俩箱子归我管，要是困了累了，本人事先声明，一概不负责任！”
乔燕白他一眼，撇嘴道：“不就是这点东西么，看把你嚣张的，才不叫你帮忙呢――对了，袋子里的东西也归我管，路上要吃东西，不经过我的同意，你，不许私自拆开！”
乔南松登时脸都绿了，连忙追上脚步匆匆的乔燕，好话不花钱似的往外倒，四合院里早起的老头老太太手里拎着早餐晃晃悠悠回来，沿途看他俩吵吵闹闹的，会心而笑。
乔南松很会做人，乔燕也精灵剔透，自从租住了这四合院之后，平时邻居们有什么要帮忙的他们都主动跑过去，在这个四合院和周围邻居尤其老头老太太的心里，慢慢几乎都认同了这两个小人精。
倘若在别的地方，乔南松早利用这几个月的时间到处跑动认识各色人等去了，但对京都，他始终抱着一种敬畏和境界的态度。在这个科级干部基本靠走，处级干部公交先锋，厅级干部遍地都有的地方，乔燕取笑他就像山岗上的草，低着头以从未有过的低调在生存。
以乔南松的性子，这样的生活自然压抑，所以热情就都转移到了邻居们身上。他们深怀戒心不要紧，自己又不图什么，就是闲得慌找点事情做，一来二去，竟然能被他们渐渐接纳，也算是一种社交本领。
前天晚上开始，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似乎从燕山山巅飘落下来的风，一夜之间将京城裹成个冰雪世界。两天来天也未曾放晴，并不时有雪花飘落，寒风虽不凛冽，但足够将冰雪冻结，公交车行驶在路上，速度也减慢不少。
到了车站，时间将将到开车点，随着人流涌进火车站候车室，乔燕双颊粉红，心有余悸瞧着窗外如海水般或者排队或者到处走动等待的人群，拍着胸口道：“真的是不到春运，不知道咱国家人多呢。”
乔南松歪着头又去多买了几瓶矿泉水，乔燕不解问道：“不是带了几瓶水么，还买？”
乔南松咂咂嘴，让开立足的方寸之地，道：“在车上，水的供应是个难题。将近二十个小时的车程，总得洗两次脸才行，看着，到时候会很有用的。”
乔燕既感稀奇，看看蜂拥而入的人群又觉忐忑，想象一下这么多人挤在一辆列车上的情景，还没亲身体验，便觉分外胸闷。
等两人挤上车再找到自己的座位，列车已经出发了，窗外先是缓缓后移的民宅，而后是渐渐快了很多的横七竖八的车轨，最后便是一片白茫茫的世界。
乔燕只看了片刻，便觉头晕目眩，急忙将头靠在乔南松肩膀上，闷闷道：“我先睡会儿啦，有点想吐呢。”
乔南松本想取笑她几句，却什么话也没说出来，低声道：“这还算好的了，往后跟着我，咱们的苦头不知还有多少呢。”
乔燕摇摇头，埋着脸闷闷道：“我不怕的。”
车行几个小时，在一个不小的站点又停了一下，随着人群涌上来的，是新鲜的空气，乔燕贪婪地呼吸了几口，偏头看乔南松坦然自若地跟陌生人聊着天，心里惭愧，暗道：“乔楠那么小都能忍受，这点苦算什么呢，再忍忍就过去了。”
列车走走停停，渐渐到了傍晚，在枢纽四面八方交通的豫州停了约莫十五分钟，乔燕看看过道上比座位上还多的人群行李，见乔南松找出毛巾用水打湿了递过来，这才明白这家伙要多买几瓶水的用意。
擦把脸，往旁边刚上来的人群看了看，乔燕心有不忍，和乔南松商量道：“坐地久了，要不，咱们去门口那边站会儿。”
乔南松知道她的心思，点着她鼻尖笑道：“就你好心，你坐着，我去那边抽根烟。”
旁边抱着一个孩子腿边站着两个半大孩子的妇女感激冲乔南松点点头，她男人是个黝黑的壮实小伙，扯着乔南松去了吸烟区递了一根烟过来，乔燕皱了皱鼻子，无奈翻个白眼，扁着嘴转头向车窗外去看稀奇的高山平地去了。
她性子并不冲和，兼之太过漂亮，旁边的人也没和她聊天的，倒是那妇女想着自己占了人家的座位颇觉不好意思，想了想从缝制的布包里摸出两个红彤彤的苹果，胳膊弯里抱着婴孩，翻出一包印着某火锅店的纸巾擦了又擦捧了过来，乔燕一时觉着有点手忙脚乱，急忙接了一个过来咬了一口，称赞的确很甜，也翻出一袋酸梅拆开分给那两个毛头孩子，心里才觉着舒服了很多。
乔南松笑笑，和那精壮汉子聊着打工不容易挣钱非常难的话题，心里是理解乔燕的。她虽然孤苦，但这么多年来既没有这么和千百万人挤车，也没有和真正的苦难人家打过交道，难免这时候带着压抑和警戒的心态，一时也放不开。
列车钻过一个又一个的隧道，等乔燕蓦然觉着窗外天光大亮，车厢里已经空了下来，周围几个座位几乎都没有人了。
“到了？”坦然地接受乔南松的服务，乔燕揉了揉眼睛问道。
乔南松蓦然只觉心里柔软，偏着脸亲亲她的唇，乔燕脸一红，偷眼看周围没有人能看得到，急忙伸手推着，低声道：“坏蛋，等我刷牙。”
她有轻微的洁癖，睡了一觉自觉口齿生涩，不肯让乔南松觉着有点味道。
乔南松哑然失笑，摇摇头任她去了。
列车再行小半个时候，报站的广播忽然传来一阵铿锵嘹亮的锣鼓唢呐声，乔南松眼角一湿，长长叹了口气，乔燕侧耳细细听了片刻，讶然道：“这是你们的地方戏？你怎么啦？”
乔南松扒着车窗瞅了一眼东边山岗上透射浓云而出的一团亮光，笑道：“听到秦腔，我就回到家啦！再过几分钟，咱们一只脚就踏进家门喽！”
乔燕听了片刻，虽然跟着乔南松学了不少他的家乡话，但有乐器伴奏，唱腔又太过雄浑，隐约能听懂几个词，却不知道终究。
两道车轨，陡然仙女散花似撒了开去，十几道铁轨蓦然洒开，恍如渔人的网，在皑皑雪地里分外清晰。再看远处，山峰如玉柱，南北交错东西纵横，生生便是那大秦腔里的嗓音吼出的起伏。
白雪遮盖了黄土地，却盖不住黄土地的声音。
两人一下车，乔南松便拉着她直奔售票窗口，让乔燕在暖气旁边等候，径自钻进人群里，找到一个窗口往里面一瞧，眉开眼笑道：“大姐，我又来买票喽，有没剩余的？”
乔燕心里纳闷，这家伙莫非在长安有亲戚？
售票窗口里的女售票员抬头一看，眼前这张脸似曾相识，但却记忆已模糊了，想了想道：“你谁个？记不起了。”
乔南松咧着嘴只管和她说话，说了半晌，那售票员觉着的确曾经见过，对自己的善忘很是抱歉，听乔南松说要两张今天就通往老家问道市的车票，很是热情帮他到处找了找，终于翻出两张，为难道：“这个啥，有两张，但是是站票了，要不要？不行我帮你问下汽车票，那边应该不难买。”
乔南松接过车票付了钱，笑道：“从咱这到那边的路，大雪天的除了火车啥都不放心，站票就站票，多谢大姐啊。”
等两人钻出售票厅，乔燕问道：“是你亲戚？”
乔南松笑道：“哪啊，我也不认识，不过看她是这里工作好几年的人了，想着难免能混一下，不想她居然也犯眼晕。”
乔燕这才恍然，这家伙是利用了售票人员这几天晕头转脑的空子偷了个空隙。
看看开车时间还有两个来小时，乔南松计算了一下，道：“今天是大年三十，八点半开车，下午两点多就到了，现在先找个地方吃点东西，等会儿要一路站着呢。”
乔燕抬头望望白雪掩盖下的城墙，油然叹道：“翻修的城墙就这么高大了，不知道汉唐时代的长安是怎样一个雄伟壮观法，真想到那个时代去看看。”
乔南松笑道：“还是算了，把你放那个朝代，我估摸着不是进宫去当皇后，就是被画工描摹成昭君西施那样的美人图流传至今。”
乔燕哼道：“那你怎么办？”
乔南松哈哈一笑，挥着手道：“你要被抢去了，我就造反，扯起虎皮作大旗，管他什么皇帝将相，一股脑杀个骨堆成山血流成河，最不济也得把你抢上山去作压寨夫人！”
乔燕回嗔作喜，被乔南松将两个袋子抢过去扔在箱子上面拉着，穿街走巷穿过城门洞之后，左拐一头扎进一个小巷子，又左右拐弯走了好一阵子，乔燕正感奇怪，乔南松仰头望着一个二层小笑道：“到了！”
这是一家哨子面馆，在门外就闻到一股浓郁的酸汤味道，大冬天的格外让人垂涎。
一进门，热风扑面而来，里面空间不大，食客很多，就着腌制的咸菜大口喝着又酸又辣的汤面，只看别人吃，自己便先有了胃口。
“娃们回来了，先来点面汤垫个肚子，面马上就来。”店里并没有专门收账的人，门口的大火炉旁边立着几颗树桩子似的板凳，一个半老的老头捏着旱烟锅子正和食客们呱啦，看乔南松进来，一听口音便招呼道。
乔燕没坐过最多一尺高的板凳，有点胆怯，乔南松扶了她一把，方小心翼翼坐下，有食客笑道：“咱这娃能成，领个媳妇也耐看地紧。”又向乔南松问道，“媳妇外地人？我就说嘛，面相不像咱这的，也不像咱家里那帮子，没这么乖觉。”
面汤用的是精致的白瓷碗，乔燕低声跟乔南松道：“你还说地道，跟外地的一样，你不是说要用那个黑碗什么的吗。”
食客们一阵哄笑，那老头咧弯了嘴，片刻端上两碗面来，乔燕立时目瞪口呆。
这哪里是碗，分明就是盆！
黑色的大老碗，里面如果装水，起码得有六七瓶矿泉水才能勉强够。黑沉沉但不油腻的筷子，挑开汤水上面覆盖的一层喷香的火红色油层，绝不是惨白颜色的，略带着微黄的面条，粗细也不是很均匀，上面沾着沫子般的肉哨子，让乔燕第一次见到什么叫做西北人的面条。
乔燕估计了一下，这面条，如果有人说完全可以用来上吊自杀，她完全相信。
“我，我吃不完的。”忍了忍，看乔南松呼噜一口吃的香，乔燕犹豫再三，觉着自己没那个肚量。
“先吃，不够就添，多了我包圆。”乔南松又要了一份咸菜，手背抹了下嘴角含糊说道。
等乔南松拿过乔燕的碗，乔燕觉着汤很好喝，想了想将乔南松那碗里没多少辣椒的汤抿了一口，又喝了几口，食客们便纷纷道：“成，这娃是个实诚人，咱娃眼睛里有水啊。”
乔南松很是得意，乔燕觉着他有点像小孩子在家长面前卖弄的嫌疑。
两碗面一份咸菜，算下来才十块钱多点，临走前老头从火炉里又摸出两颗热乎乎的烤土豆，塞进乔南松口袋里道：“路还长着哩，带着就当个嘴不闲。”
上了车，乔燕沉默了下去，乔南松逗她，她也最多恨恨掐他两下。
快到问道市的时候，乔燕突然一把拽住乔南松的胳膊，不安道：“我，等会我要怎么说话才好？”
乔南松这才明白，原来乔燕第一次领略了当地人的她从未接触过的接人待物的方式，加上本来就忐忑的心情，现在越来越近家门的时候，一股脑都爆发了出来。
如果乔南松在这方面也知道怎么去教，那他简直不用愁什么了，只好安慰了几句，只管说不用过多担心。
于是，在两人轻重不同的忐忑中，稀里哗啦破旧的列车在问道市停了下来，小而紧凑的车站，浓重的问道市地方话，让乔燕骤然感觉这里的冬天更冷的同时，手脚也再次收缩了很多。
出了不到三十米的通道，乔南松一眼就先看见了乔楠，丫头三年没见，个头又高了很多，眉目越发清晰，正跳着脚和小姑姑乔亚萍在门口等待呢。
于是会心一笑，看来父母对乔燕是很认可的。大年三十，他们自然不可能来接车，小姑姑一家四口今晚应该在乔家过年守夜，让她和乔楠来接正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