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阳县东西扁长而南北略窄，依渔水河两岸，大小政府机关及民宅商铺林立，高楼大厦并不多，全城最高的除了信号塔便是银行大厦，也不过九层。
人事局，便在靠南十字路斜坡往上，一栋五层楼，挂着人事局和信访办的牌子，两个单位并在一处办公。
乔南松下了车，看看时间还没下班，便先来一楼信息公布栏找到了档案科，一进门，聚在一起看电影的几个男女先往他这边瞅了瞅，没发现会有什么变故，其中一个一边控制鼠标快进，扭过头道：“有事？”
乔南松将档案袋递了过去，道：“转档案，麻烦看一下。”
那人瞥一眼档案袋，又瞅了乔南松两眼：“干什么的？落户籍先去找所在辖区派出所，新分配到这儿工作的再去找组织部，没工作地去人力资源部备案留底。”
乔南松一皱眉，这种一推二三五的事情他见得多了，因此也不生气，于是找了张椅子先坐下来，指着档案袋道：“户籍没有落到渔阳，关系已转到组织部干部科，并已在那边备案。您看，还有什么要先准备的？”
那人吃了一惊，细细看了乔南松一会儿，蓦然一拍手，道：“哦，记起来了，京城下来的乔主任是吧？小黄，帮乔主任把档案存一下，留个底就行，完了还得转到组织部那边去。”
说完，他又回过头去看电影了，乔南松一瞅，是最近被炒地很热的国产电影，等着一个满脸不情不愿的年轻小伙一边看着电脑屏幕三两下盖了印章，站起来道了谢，便往门外走去。
方才说话那人，等乔南松出门之后讥诮一撇嘴，旁边有人问道：“科长，他谁啊？”
县人事局的科室是股级，科长级别比乔南松低，这人也没有一点自觉的意思，哼道：“新来的，人大办养老去的，别管他。”
几个人哄笑，虽然渔阳有赵家那几个妖孽人物就喜欢往人大政协钻，但一个外来的一来就到人大办，别说在这种机关当官的前途，就是赵家对人大的控制，他一个新来的还能为人家所容？！
办完手续，乔南松便彻底成渔阳县的干部了，恐怕最年轻的副科是他，最没前途的也是他，年轻有为和养老两个词，竟在这一时候成为他的标签。
下了楼，又回到县委大院，自有干部科的人带着乔南松往人大那边而去。
渔阳县人大常驻地，竟然是全程最繁华的地方，对面的渔阳检察院，左侧是公安局，右侧往远处看还能瞧见法院。
古旧的院子，一进去就是两排梧桐，梧桐尽头是渔阳人民会堂，穿过会堂往进再走几步，迎面只有一栋小红楼，三层高，尖顶子，有点前苏联的风味。
踏上七级台阶，两扇木门敞开着，水泥地面很干净，右手边就是传达室，里面坐着两个年轻女人交头接耳在看电视，一个手里还端着一袋锅巴。
人事科那人敲了敲门，等那两个女人抬头往这边看过来，满脸堆笑手指乔南松道：“这位是新来担任办公室副主任的，赵书记在不？”
两个女人，一般儿宽额头高挑身子，年龄都在三十岁左右，约有**分相似，一个穿红毛衫紧身牛仔裤，一个穿黑色紧身T恤瘦身型红褐色绒毛裤，带着金丝眼镜。
穿红衣那个端详了乔南松一下，细长的眼睛收起刚才说话时候的笑容，看了一眼旁边黑衣女人，拍拍手站起来道：“行了，人送到了，你回去吧。”
那人连连赔笑退了出去，自始至终没跟乔南松说一句话。
女人走到门口，抱臂靠着门框依着，用挑剔的目光将乔南松上下打量了半晌，嗤一声笑道：“京城下来的干部，真的很年轻有为哦。啧啧，二十三岁，副科，这在咱们渔阳可是第一个呢。”
乔南松往后退了两步，这女人身上喷的香水味道很淡，现实出她的修养非常不错，生活也甚有情调。但乔燕一贯不用那些东西，乔南松对香水不管优质的劣质的一概过敏。
“认识一下吧，我叫赵方霞，唔，负责人大常委会农业和资源环保工委会。”又指了指始终看着电视的黑衣女人道，“她，我三姐，赵春霞，负责财政经济工委会的。”
乔南松还没来得及说话，赵方霞走回去拈起锅巴往嘴里送，摆摆手道：“上班还得到明天，这会儿办公室的人都忙呢，我们年级比你大，级别嘛，也高你半级，进来坐，陪我们说说话呗。”
赵庆霞，赵方霞，赵春霞，只听名字就知道都是赵家的人，乔南松心机一转，目光里便透出一股距离感来，抬头看了看传达室的门派，皱眉道：“两位领导，现在是上班时间吧？怎么不见传达室的工作人员？”
赵方霞一愣，哈一声笑道：“怎么，想到得罪谁了？不错，我们和赵征南是堂兄妹，对你这个人嘛，早有耳闻，想象过你不知趣的程度，但没想到能到这个地步。”
旁边赵春霞哼道：“行了，工作场合，注意点态度，小心大姐听到。”
赵方霞一吐舌头，正色道：“乔副主任，这个人大的工作呢，不比别的机关，人本来就不多，传达室的人前几天调走了，这里谁有空谁就来守一会儿，指不定哪天轮到你了。另外呢，我们地方不比你们大机关，规矩没那么多，互帮互助嘛，领导也很开明。”
乔南松皱眉道：“赵主任，我现在也是渔阳县人大的工作者了，请注意你的用词，这样的态度很容易让下面的同志产生不必要的误会。”
赵方霞一愣，愕然转头去看赵春霞。赵春霞眼角溢出一丝笑意，不屑撇撇嘴，拍拍手站起来道：“方霞你守着吧，我带乔副主任去报道，人家刚来，食宿问题得马上解决。”
赵方霞笑道：“对对对，总不能让乔副主任今晚住马路去，三姐你去，我看着。”
赵春霞将手指上的锅巴沫子用一张面巾纸细细擦干净，挑了挑指甲，竟也涂着沉郁的黑色，走出门招招手道：“一楼是领导办公室，领导年龄大了，也图个腿脚方便。二楼呢，是下面的科室，咱们人大这边还没有过硕士学历的干部，前几天领导就安排了，三楼有你的独立办公室，这可是独一份儿的。”
乔南松心里知道，所谓独立办公室，就是赵家警告自己别没事往下面钻。原本副主任是要和负责的科室处在一起的，现在看这个安排，明显赵家要严防死守不给自己一点空间了。
于是脖子一梗，道：“哪位领导安排的？这样不符合规定，副主任就应该和负责的科室待在一起，这样工作也方便的多。赵主任，请先带我去见领导，一方面对这种关怀我应该表示感谢，另一方面，这种不合规定的安排我得坚决推辞掉才行。”
赵春霞忍俊不禁，和赵方霞相视大笑，道：“小同志，你也太讲究组织性了，这么想是对的，可惜的是，下面各科室都有专门的副主任负责了，要不，你负责传达室怎么样？”
乔南松满脸怒容脖子通红，瞪着眼睛道：“我是来开展工作的，不是来养老的，你们这纯属排外，这样对团结没有好处！”
赵春霞眨眨眼，坐在椅子上的赵方霞倏然收拾笑，一拍桌子喝道：“乔副主任，请注意你的措辞，我们怎么就排外的？渔阳人大怎么就排外了？还高学历呢，说话连我一个高中毕业的都不如，你这种干部，是真该好好学习怎样在基层开展工作了。”
乔南松正待反唇相讥，楼梯口一声清淡的干咳，回头一看，极是感受面容如铁的一个老人，一手扶着腰，一手扶着楼梯扶手，淡淡道：“怎么回事？吵什么？”
赵方霞急忙站了起来，规规矩矩低着头，小心拿眼睛不住试探着看来人，嗫嚅道：“四叔，他，他刚来就横挑鼻子竖挑眼，我就跟他多说了两句而已。”
乔南松心下一凛，更是打起精神来，这老头，定然便是人大主任兼人大常委会党组书记，也就是赵家在渔阳的灵魂人物赵立武。
那人扫了乔南松一眼，哼道：“京城来的同志嘛，又是高学历出身，原则性强一点，这是好事，这对地方上的工作是有利的，人家的批评，你就得虚心接受！明天上班，记得把人家的批评传达下去，要让我们的同志接受到这种批评。”
赵方霞瞪着乔南松，将他狠狠一捏拳头的举动看在眼里，向旁边安安静静站着的赵春霞递个眼色，对乔南松道：“乔副主任，我带你去办公室先看看吧，完了再看给你安排的单身宿舍。”
乔南松难掩激愤，神色怅恨，那老头背着手转身又往楼上走，道：“我就赵立武，管人大这一块的，这个乔副主任，你跟我上来，老三老五你们忙自己的就行。”
乔南松立时对渔阳的赵家大概有了认识，霸道，蛮横，无时无处不在用小手段，尤其在这个赵立武身上表现的突出。
但既然是决定要蛰伏等待时机的，那便要将造势和瞬时进行到底，鼻孔里冲赵方霞两人哼出一声视为性的不屑，乔南松举步跟着赵立武便向三楼上去了。
赵方霞对赵春霞低声道：“三姐，就这么个愣头青，居然能让大伯那么生气？”
赵春霞蹙眉道：“老三，你可别乱说话，大伯再三强调的事情，必定不会那么简单，你要敢坏了事儿让这个人跳出去，那咱们真要吃不完兜着走了。”
赵方霞撇撇嘴，嘀咕道：“张磊再折腾，还能折腾过大姐？要我看，再过几天他就得像那个姓严的一样陪着笑脸来咱家。再说了，这么一个愣头青，张磊和严格能看得上？我看你们是太小心了，要我说直接把他丢北山那边让他放一辈子马比什么都清闲。”
赵春霞哼了一声，再没说话，心不在焉去看电视了。
赵方霞想了一会儿，又凑过去眉开眼笑，道：“三姐，要不咱们快刀斩乱麻，随便找个女人给这小子……嘿，这样岂不是更方便？燕子不是相信什么感情么，咱给她来点猛药，你说大伯会不会更高兴？”
赵春霞想了想，断然摇头，道：“别乱来，嫂子说燕子精明的什么似的，要让她一眼看出来，咱们还得两头受气。就按大伯和四叔商量的吧，慢慢来，时间和距离本来就够劲的，大城市里灯红酒绿的，还怕燕子不慢慢分心？这小子如果真是个愣头青，大伯那边安排几个优秀的年轻人，不怕她不移情别恋。女人嘛，不就追求这个么。”
赵方霞不甘心道：“那就这么养着这小子？”
赵春霞哼道：“养着！花的又不是你和我的钱，操这份心干嘛。过几天二姐过生日，你想办法把她接过来，别让她家里人知道，哼，在渔阳不跟咱们一条心，活该一辈子当了穷教书匠！”
赵方霞脸色有点潸然，叹道：“说的也是，二姐这脾气，干什么不好偏偏就喜欢受苦，她要是听家里的安排，现在成就也不比大姐低。”
这两个女人叽叽喳喳说话，乔南松一声不吭跟着赵立武上了三楼，楼道里很清静，偶尔几个双目呆滞一脸晦气的人慢吞吞钻出门，见了赵立武立刻换上笑脸弯下腰。
赵立武背着手，一步一步踏得很稳，头也不点一下，鼻孔里哼出一个嗯字，似乎跟自己说话的是空气一般。
到了三楼，靠右边最尽头，赵立武用脚拨开虚掩的红色木门，一间空间很大的屋子展现在眼前。
屋子是新装修过的，木制镂花的墙围将暖气片罩着，墙壁刷的很白，地板也是新铺地，还撒发着一股油漆味。约有二十平的房间里，一进门正对着的是一张乌沉沉的办公桌，很新。桌子端对着门口，一张办公椅后面，是满满一书柜的书籍。
在办公桌对面，同色的一张茶几，围着四张沙发，几子上摆着一盘茶具，乔南松怎么看怎么觉着不像是茶具而是杯具。
赵立武下巴一扬，道：“这儿就你的办公室了，既然你以前做的是党建工作，据说也做的不错，以后就多研究研究这方面地资料文献，全县的党建历史资料都在这儿，多看看对你有好处。年轻人嘛，又是刚参加工作，经验还不足，基础不牢固，多学习，少插手。”
乔南松从桌子上抓起一串钥匙，看了看哼道：“那就多些赵主任的关怀了，我一定不负赵主任厚爱，好好学习。”
赵立武可不管他言语里的愤懑，淡淡道：“人大这边没有单身宿舍，你也是刚参加工作，房子的事情以后再说。唔，隔壁是县党校，我让庆霞安排了一下，那边空出一间单人间，基本生活设施都有，还缺什么自己再去置办，完了把发票报上来就行。”
乔南松一挑眉头，指了指沙发道：“那么，再次感谢赵主任。既然是我的办公室了，赵主任请坐，我工作经验不足，还请赵主任多做批评。”
赵立武脸一抽，抬脚往门外便走，出了门才哼道：“年轻人，太嫩。安心工作，不该想的就别想，渔阳县很稳定，发展很顺利，这种局面谁也不能破坏。”
等他走了，乔南松便在椅子上坐下，闭着眼睛仰着脖子长长喘一口气，渔阳，赵家，千头万绪，斗争，才刚刚开始。
看看表到了五点半，乔南松锁上门，因为来的时候也没带什么东西，想想人大这边也没有食堂，便在门口面馆吃饱了肚子，拐过十字路口通过葱茏的冠盖一般的一排桑树，党校就在眼前。
门卫老头赤着膀子在洗衣服，乔南松进门他也没抬头看一眼，等乔南松过来问起宿舍怎么走，老头才抬着头望了他一眼：“人大的乔主任是吧？呶，通过学校礼堂一直往里面走，到了那片家属区，找一号楼，一单元五楼，左边的就是。”
乔南松谢了他，老头低头又继续洗衣服取了。
党校家属区一号楼，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修建的，外面看已经很是破旧了，楼里出入的都是单身男女，想来是渔阳各单位新招的公务员有一批被分到这儿居住。
上了楼，找到501，防盗门居然是新换的，开了门进去，里面也稍微装修了一下，很干净，是个一室一厅一厨一卫的好房子。客厅里两小一大三张沙发，一张茶几，新式电视柜上的电视倒是颇有些年头了。
厨房里厨具齐全，卧室里床是很传统的木头床，床垫是新换的，很素雅。
“赵家还真会想，当乔乔是一般人么。”锁上门，往床上一躺，乔南松失笑想了一会儿心事，吃饱饭就想睡觉的毛病来了，加上一天的奔波的确有点困倦，不一会儿陷入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