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那第一次？”
严豹的眼睛望着远处。
他十五岁混迹天下，虽吃过不少苦，最后虽得了个令人闻风丧胆的恶盗称号。但那时的日子，衣食富足，手下百人余。吃剩下的就扔在路边，用不光的财物也一并丢弃，反正要用可以再抢。
世道混乱，不抢他人，难防不被他人所夺。这个世界本就是这样。
但他没有想到有一次会栽在官兵手里。
其实他明白官盗两路。若是平时绝不会硬碰硬，只是那次对方区区十几人，护送一人前往袁绍营中，顺带好些贵重物品。这样的事情，被哪伙盗贼碰到，都会起念头的。
严豹又沉默了。
那次他确实如愿以偿得到那些财物，只是手下居然有一半都栽在对方手里。
十五人对一百十五人，这个结果实在出乎他的意料。
他夺得他想要的，却有几十弟兄被擒。那时他虽只是个强盗，可是弟兄间最讲究的乃是义气二字。他当然不会只顾着自己拿走那些金银。
他返回之时，那坐在车架上的人只是平静地望着他，没有害怕也没有慌张，好像知道他要来似的。甚至没等他开口，那人就已经点头了。
他将财物还给对方，换回了自己的弟兄们。
那人说，我答应你，虽然我不相信强盗之间也有深厚的感情。但我重你是条汉子。
只是做梦也没想到那些所谓的弟兄居然会叛变。越做越大的时候，他就已经发现手下有人开始疏远自己，常常和老二，老三等辈窃窃私语。老四虽然劝过他，但他没有在意。不管怎么说，他们都是他从虎口救回来的。
当老三的刀砍在他背上时，他甚至还在想，不管怎么说，他都是救过他的。
他跌跌撞撞，落荒而逃。没想到又碰到了那人。
那时他的意识已经因为流血过多而模糊不清，只在恍惚间听那声音道，此人当救。
严豹解下佩剑，手指在剑纹上抚摸一番，又重新挂回腰间。
“郭大人等我们回去。”他说。
赵雪没有说话，安静地点点头。
太阳照着黄土，晨雾早已散去。
他们沉默地走了一段路，赵雪终于按耐不住，开口问道：“奉……孝近来可好？”
严豹道：“在下已有数月未回府。只知出来时郭大人很是担忧，因此还犯了旧疾。”
她听到这话，心头忽的往下一沉。
记得每当季节变换的时候，譬如这个时节，他总是容易发病。
想起他那些日子在案头枕着厚厚的案卷睡去，又硬生生咳醒。有时和她对话，连一句完整的长句也说不下来，总被他自己打断好多次。但只要每次她的担心表现在脸上的时候，郭嘉总是漫不经心地笑笑，好像刚刚快要咳出五脏六腑的是另一个人。
他总说，怎么，担心你夫君？担心你做寡妇？
那时她拜托华佗来过几次，可郭嘉总是不以为然，完全不放心上。华佗一走，他照例搬出酒樽开怀畅饮，把华佗留下的药方弄得到处是酒水。有时甚至忘记她说过华佗要来，不知道又跑到何处逍遥自在。那老夫子也不是好弄的料子，几次未果便再也不乐意答应她。到头来忙活半天，连赵雪也不知道自己这么做到底是收到效果还是反效果。
她承认，她的确担心，担心他的身子，更担心他的未来。史书记，郭嘉……郭嘉……
赵雪猛地一夹马肚子，道：“我要快些回去！”
他们走了整整一天，在夕阳时分找到一处村落。
赵雪大喜，遥指那袅袅炊烟升起处对严豹道：“你看，我们今日又不用露宿街头了。”说着便牵引缰绳打算朝那村头走去。
严豹却横手一拦道：“还是容我先去打探一番。”
也许是过去的经历让他总是带着一种特殊的机警，这一路上赵雪也习惯了他的这种做法。于是点头表示同意，并将马停在原处，目送他独自而去。
不一会他便打马而归，点头道：“是个村落，可以歇脚。”
赵雪随其前去，只见这村落虽然小，却不似路上所见其余地方那般荒僻穷迫。房屋整齐，井田交错，鸡犬相闻。她有些惊愕这种乱世里也会有这么安静整洁的小村落。等走到近处，发现那些村民都候在道口，好像是在欢迎他们的到来。
古时候的人们都很热情好客，这点她也知晓。
见村长带着大家在门口迎接，赵雪立马下马行礼，古朴的村民脸上带着好奇和善意的笑容，两人就在众人的夹杂中进了村落。
他们被留住在村长家中。晚上村里人又举行了仪式对他们的到来表示欢迎。
如果一定要给这个仪式下个定义，大概就是类似篝火晚会那种。
夜色掩映下的村落在星空的笼罩下透着一层光辉，那跳动的篝火又将星空映衬得格外绚烂。所有人的脸都被火光照得透亮，看上去幸福洋溢。
村民们坐拥一处，老人与老人唠着磕到，孩子们在人群间窜来窜去嬉笑玩闹，妇人们则挤在一处叽叽喳喳不知说着些什么，有些年少的女孩还不时将眼光飘到严豹身上，然后又转过头去一阵欢笑。
严豹居然有些坐立不安，赵雪从来没看见他脸上浮现出这种表情，心里有些偷笑。严豹将腰间佩剑重新放在石头上打磨了好几遍，实在无事可做，便站起道：“我去那边坐坐，这里有点热。”说着便一人往河边去了。
赵雪也不拦他，回身望向那些少女。那些女孩子依旧眨着一双双清澈的大眼看着严豹走远，嗤嗤笑着。
村长坐在赵雪身旁，很高兴地说：“你看我们这村，是不是很好？”
赵雪同意，在乱世里这可算得上一个世外桃源。
他又道：“你可知为何我村比邻村那些地方都富足？”
村长说这话的时候，脸上带着自豪得意的笑。
他当然知道赵雪猜不到，于是又很大声地说：“因为我们这村出了将军！”
将军？赵雪一愣，随即便问：“什么将军？”
“大将军！当然是大将军！”周围小男孩拿着竹马，大声嚷嚷。
“小孩子别乱说话，当心掉脑袋。还没成大将军，不过也是个小将军，听说过不久就能升副将。”一旁另一个老人道。
“反正虎哥哥就是大将军，早晚的事情。”那男孩嘟着嘴，不服气道。
赵雪望着他骑着竹马一蹦一跳往远处去，又将目光落回村长脸上。村长年纪很大，花白的胡须早已垂落胸前，眼角笑起时勾起深深的褶皱。
“是啊，早晚会成大将军，那时候，我们村还要沾沾光。”他说着又转过头。村长身边坐着一少妇，年纪很轻，一直低着头没有说话，也不和周围人一起谈笑舞蹈。
村长说这话的时候，正冲着她。她慢慢抬起头，赵雪顿时一愣，那少妇双眸如辰，脸颊微红，斜眉入鬓，绝对是个美人。
她清亮的双眸只是扫过身边的村长和赵雪，然后又低下头。
赵雪的眼光突然落在她的头顶，那根亮闪闪的银叉子看上去好熟悉。
村长还在那边继续说：“我们村的虎子可是一等一的大力士。年幼时就能拧死一只老虎。他上战场杀敌，跟砍瓜切菜一样。”说着，他苍老的手直直劈下去，眼里还闪着光。
“是，是。”周围人一听，纷纷点头表示同意。
村长指着那些老少妇孺又对赵雪说：“你看我们这村所有男人，只要是条汉子，都出去打仗。都想着为自家争光。以后可以有好多地，好多房。”
她这才发现，这村里都是些老人孩子和女人，连一个壮年男子都见不到。
“难道……这村里的男人都出去打仗了？”
“当然！”村长的语气变得又惊又骄傲。惊得是赵雪为何会疑惑，骄傲的是他这村里所有的男子都是他们眼里的好汉。
赵雪有些惊讶。战争，本应该是不详之物，本应让所有人都深恶痛绝，尤其是老百姓。可她万万没有想到，百姓居然会如此热衷战事，抛妻弃子，投奔沙场。
她看着村长的脸，又悄声问道：“难道……你们不怕打仗，不怕他们有事？”
“我们这些老百姓，本来被赋税压得抬不起头。现今终于打仗。打仗好啊，打仗了就能当兵，当兵就能杀敌，杀敌能建功，杀敌建功，赏千金，封万户。大家就能过好日子。就算牺牲自我，为族里添过光，也死而无憾。”
他说完，周围又有一些人开始鼓掌。只有坐在村长身边的女子，低头抿着嘴唇，没有动静。
赵雪不再开口，她明白自己说什么也是无济于事。他们心中想的自然不是国家民族，也许只是为了自家祖宗牌坊上能有光亮，也许只是为了能过上好日子。她脑海里不禁浮现那草青黄马长嘶的悲凉画面，多少人就为了这点渺茫的希望，埋骨他乡。
想到这里，她心头涌起一种莫名的苍凉与哀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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