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娆笑吟吟地迎了出去，兰珠见自家主子恍恍惚惚的样子，不由暗暗叹气，看着她的眼神也格外复杂，说不上是欢喜还是忧虑，还带着一点悲悯似的。
“不怕奶奶恼我，说句奴婢不该说的，奶奶今后可万万不能再任性了。要说咱们二爷，其实也没什么，这两年奴婢冷眼旁观，说起来还是奶奶对他太冷硬了些。”
丫鬟期期艾艾地开了口，林雪若有所思地看向窗外，所谓性格决定命运，这徐婉云性格执拗又过分自尊到了自卑的地步，爱一个人就爱得轰轰烈烈如火如荼，一旦对所爱之人失望，又心如死灰对整个人生都不再抱有希望。
越是入了死胡同，就越是不撞南墙不回头。
只为玉碎，不为瓦全。
这样的年代，她却是这样的性子，相比自己这种圆滑赖皮只求日子过得安稳舒心的小市民心气，她反倒更像是个穿越人了。
但凡她能想开一点点，把爱情放得略低一点，多想想白发老母和自己作为一个活人除了赢得男人的宠爱之外的价值，或许也不至于过得那么生无可恋。
不知道为什么，林雪觉得其实徐婉云从周淮与她恩情不再开始就已经不想活了。而绣烟对她的算计和周淮对她的不信任，就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窗户纸上印出一男一女的剪影。
男子身形挺拔，女子袅娜多姿，他们面对面站得很近，看得出那男子正握着女子的手。
男的不认识，女的却是眼熟的。林雪叹气，果然不出所料，这周淮还真是个多情种子，对绣烟那样，对碧娆又这样，真不知道那徐婉云喜欢他什么。
当即了然地拍了拍兰珠的手背，“傻丫头，你放心吧。我都两世为人了，难道还有什么看不穿的？还愣着干什么，爷来了，难道空杯冷盏的叫他等着么？还是等咱们万事周到的碧娆姨奶奶来替我伺候？”
一句话说得兰珠恍然大悟，忙一拍手道，“是奴婢疏忽，奴婢这就去沏茶。”
因此当周淮揣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纠结心情迈进房门时，所见到的并不是想象中妻子冷漠幽怨的双眼和生人勿近的背影，却见那一主一仆正语笑晏晏地拿着幅花样子议论着，面前的小圆桌上摆着热气腾腾的豆腐皮包子、松松软软的白糖糕、亮晶晶的红糯米莲子酥，另有一壶茶香四溢的老君眉，都是他的最爱。
一时竟恍惚了起来，仿佛这两年来味同嚼蜡、睁开眼不过等着明天再睁开眼的乏味日子，不过是场冗长而不讨喜的噩梦罢了。
就连凡事不肯放在脸上的碧娆，此刻也忍不住现出了惊愕的表情，想起自己方才在门口劝慰周淮什么她到底是八抬大轿抬进门的正方奶奶，凡事不要太与她计较，什么不过为着太太的话过来她屋里点个卯应应景，若不喜欢坐坐就去便是之类的话，不由脸上也略微泛红起来。
这可不是枉做小人了么？
两个人各怀心思，竟都站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反倒是林雪先发现了他们，当即将花样本子递与兰珠，款款站起，又盈盈屈膝，一张明净精致的俏脸得体地半垂着，目光静静地落在周淮胸前第二课纽扣（如果有纽扣的话……）的位置，始终带着温和疏离的微笑。
“给爷请安。”
周淮显然还没有适应妻子这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怔怔地看了她半晌方觉失态，忙快步朝她走近，伸出手想扶住她，却被林雪身手敏捷地让了过去。
一句“何必多礼”硬生生被卡在喉咙口，自作多情举起的右手也就这么不尴不尬地停在虚空中。
兰珠这会子倒机灵，“奴婢给爷请安，爷千万别见怪，我们奶奶自打病了一场，往事竟忘却了大半，如今府里的人事，也有一半都不认得了。”
虽然早先已经听到徐家回来的人说起过，但如今亲眼见到，周淮一时还是很难接受。
“那你可还认得我？”
不死心地紧紧盯着眼前人的眼睛，却见她淡淡抬眸，目光中不见半点涟漪。
“略微能记得有些，但细想又什么也想不起来。”
这么说，竟成了陌路人？
周淮一时语塞，还是林雪笑了笑，“听说爷晚上吃了酒，只怕不曾好生吃饭。听说这些点心都是爷素日里爱吃的，我就自作主张胡乱准备了几样。”
说完也不看周淮，却亲手执起茶壶斟起茶来。
“奶奶既不记得从来的事，如何又知道我们爷的喜好呢？”
碧娆惊叹，林雪却羞怯地一笑，“你别笑我，都是悄悄问的王妈妈。我虽失了记忆，却还知道些为□为人媳的本分。”
一句话说得碧娆哑口无言，周淮却挺高兴，当即朝她挥了挥手，“你们都下去吧，这茶香可都窜到我鼻子里去了，难为奶奶辛苦，倒不可白白浪费了你一片心。”
说罢也不管旁人，自己一屁股坐下端起茶盏就一气喝干。
林雪眼角直抽，就你这德行也是个会品茶的人？看你到底是饮牛还是饮驴呢！
心里正笑话他，却见一只空杯递上，周淮有点不好意思，“让你看笑话了，着实多喝了几杯，嘴里渴极了。”
无奈又给他倒了一杯，明明知道他是个渣，为什么看他可怜兮兮的样子又恨不起来？
因为他生得俊呗！看来兰珠这次也没乱用词，真真世间少有……
那眉毛那眼睛，要搁现代绝对是个无敌型少女杀手，又是个官二代，看样子也不是个蠢人，起码知道怎么说话哄女人开心，难怪那么多女人削尖了脑袋想爬他的床。
林雪不由深深鄙视自己的以貌取人、没深度、没内涵。
一顿风卷残云祭完五脏庙之后，周淮接过林雪狗腿地递上的帕子，优雅地擦拭了三下嘴角。
一——二——三——
林雪默默看着，一下不多，一下不少。
莫名其妙想起了前世的好友程斌，那厮敲门永远是三下，干吗都是三下，性格很倔，又偏执得怪可爱的。
情不自禁地轻轻一笑，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此刻落在周淮身上的眼神有多温柔。
倒也狗屎运地应了小夫妻团聚的景。
周淮显然对这失忆后的妻子还算满意，两个人又你问我答说了些闲话，诸如家里有几位兄弟姐妹，几位长辈，各人大抵脾性如何等等，虽然这些都是林雪早已从黄夫人、兰珠、王妈妈等人嘴里都听腻了的，但她还是做出一副饶有兴味的样子在听。
这月黑风高、孤男寡女的，要不找的别的事情做做，难保男人不会动了什么她不希望他去动的心思。
偏偏怕什么就来什么，只见周淮疲倦地打了个呵欠，“兰珠如今也越来越拿大了，这会子还不进来伺候奶奶梳洗，明天一早还要去给太太请安呢。”
林雪暗暗叫苦，这话什么意思，难道他要在她这里睡啊？那怎么行！
“我们今天才回来，还有许多东西不曾收拾，是我叫她等着的，等爷回去歇了再细细拾掇。”
你就这么盼着我走么？
周淮的眉头开始打结，林雪佯作不知，反倒圆睁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自责了起来，“这可怎么好，因听王妈妈说过爷很少在这里留宿，婉云倒当真不曾留心。”
意思再明白不过，我这儿什么都没准备你的，枕头是一个人的，杯子是一个人的，牙刷牙膏也是一个人的！你想在这儿揩油，没门儿！
谁知这话却引起了周淮的心思，半晌方悠悠地叹了一口气。
“只当你忘了过去的事，咱们也好重头再来，叫我怎么能不欢喜？谁知这凡事有好也有坏，倒不可能叫这天下的便宜都叫我占了，你如今不怨我倒也好了，偏生又同我生分了。”
见不得美男自怨自艾，林雪无辜地反问，“婉云是爷的妻子，为什么要怨爷？”
周淮脸色一暗，却不再说话，不说留，也不说走，却慢慢走近挨着林雪的身子坐了下来。
林雪被他唬得不轻，这回可真是破天荒头一遭地体会了一下什么叫“心如鹿撞”了！可别人那是春心荡漾得撞呀撞的，她这纯粹是给吓得啊！
想起以前看过一些穿越小说，不由真心佩服那些女主内心的强大，一到古代就适应得如鱼得水，能那么自然地跟没见过面的丈夫恩爱，那么自然地把自己当成个古代女人，主动张罗给丈夫纳妾之类，活脱脱比一本土女还要本土。
她也不是不想早点适应角色，可这……真的好难啊！
林雪本能地握紧了拳头，再敢靠近一步，别怪我雷朋墨镜伺候。
谁知周淮却并没有再越雷池半步，只拉起她的手紧紧包含在自己的双掌之中，良久方轻轻拍了几下，似乎有叹息，林雪却听得不真切。
“罢了，你还病着，且慢慢来吧。”
“只怕委屈了爷，爷要去哪个屋里，我叫人送你过去吧。”
林雪始终垂着头，怕被周淮看穿，毕竟离得这么近。
目光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徐婉云到底是大家闺秀，虽说家道中落，但怎么艰难也没有要她做过什么活计，一双小手又白又细绵若无骨。
周淮的手也很白，却不是女子的嫩白，手指修长，骨节明晰，手掌很大，很漂亮。
可她忽略了一件事，真正的徐婉云，从未有过这样大方的时刻。
周淮怔怔地看着她的头顶半晌，还是叹了口气，过去怨她一点不体贴他的难处不为他想想，如今她真的为他想了，他倒有些不过意了。
成亲三年，今天倒还是第一次真心觉着自己委屈了她似的。
“要我说不委屈，你可会留我？或是奶奶可是嫌弃我吃多了酒，怕弄腌臜了屋子？”
一句半真半假的玩话，林雪知道这次是躲不掉了。
叫你假贤惠！叫你假贤惠！叫你假贤惠！
这会儿可惹祸上身了！
林雪后悔得肠子都青了，正要听天由命的时候，却还真的有人来救场，真真无巧不成书。
院子外头隐隐约约的敲门声令周淮的脸色难看了起来。
林雪估摸着他知道是谁，却不愿进去掺和，只管没事人似得坐着，只看他怎么应付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