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说得轻描淡写，却有人已经记在心里头了。
且说晚间周老爷在外头吃了酒回府，知道孟夫人向来早睡，便借着三两分酒劲又去了冯姨娘屋里，走到门口却听见她和秀巧正在说话。
“奴婢劝姨娘放开些，别为这些个有的没的太操心。老太太的千秋，原是太太的责任，姨娘若太过关怀，只怕会叫有心人拿去做文章，回头太太又要不待见咱们了，这是何苦？”
“你说的话我何曾想不到？可偏又叫我撞上了，难道明知道会惹晦气又不说吗？这些年我在这个家里的情形你是最知道的，除了老爷，也就只有老太太她老人家疼我，我若这样也不知道孝敬，还是人吗？”
秀巧劝得苦口婆心，冯姨娘说得充满委屈，中间又牵涉到老太太，叫周老爷怎么放心，也不等丫头掀帘子，自己腾地就闯了进去。
“秀巧丫头把话说清楚，这到底怎么回事？”
冯姨娘看来没想到周老爷此时来到，忙惊慌地收了泪，给秀巧使了个眼色不叫她说话，秀巧却把嘴一扁，“姨娘从来就只想着别人，却不为自己想想，这才会镇日家吃亏，如今老爷都问起了，咱们如何不说？”
说罢向前走了一步，跪在地上恭恭敬敬道：“奴婢回老爷的话，皆因二奶奶又病倒了，大夫来看了脉，是着了大风寒，这症候没个十天半个月只怕也养不好。我们姨奶奶琢磨着，老太太是上了年纪的人，素日里又忌讳，如今她的七十大寿偏遇上这样的事，岂不真真晦气？因此想将此事禀明太太。可奴婢私心里想，满府里的女眷明明都看出了这一点，甚至大奶奶都名言过了，却偏偏没人去同太太吱一声，咱们是什么身份，若去出这个头，就此得罪了二奶奶不说，在太太面前也不见得讨得了好来。奴婢没有见识，一心只想着我们姨奶奶，求老爷责罚。”
说完便工工整整地磕了个头，伏在地下不起来，冯姨娘脸上似有不忍，却还是狠狠心对周老爷道：“这丫头糊涂，竟敢心里没了老太太，我可不敢留她，求老爷做主撵出去吧。”
话音未落，已经用帕子捂着嘴低声啜泣起来，灯影下伊人憔悴弱不胜衣，怎不叫人我见犹怜？
周老爷微微一怔，又深深地看了冯姨娘一眼方道：“你的心意我如何不知？你一向是最体贴最为我着想的。昨儿已经伤了你的心，早上又叫你在她面前失了体面，如今你通共只有这么一个贴心的丫头，你舍得，我倒舍不得了。”
说着便朝秀巧挥了挥手，秀巧知道无碍，忙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
冯姨娘本来还好，一听周老爷这话，倒像勾起无数委屈似的，越发哭得凶了，整个人软绵绵地倒在了男人的怀里。
周老爷这里自然又说了无数温言软语哄她，两人真正是小别胜新婚，早早就吹了灯。
翌日当孟夫人听见周老爷叫她给老二家的挪个地方休养的时候，不由一阵惊诧，但转念一想，必定又是冯姨娘的功勋，不免暗暗气结。
到底谁是老太太的正经儿媳妇儿？老太太的事该由谁操心？
到底谁是徐氏的正经婆婆？徐氏的事该由谁做主？
倒说不上为林雪做主，不过秉着她自己这口气，也不能叫那一位如意，当下温和地笑了笑。
“老爷的意思我明白，我是个笨人，也不会说话，和老爷做了二十年夫妻，却到底不能成为老爷的知心人。只是我便是再蠢再粗糙，磕磕绊绊也当了这么些年的家，老太太跟前伺候了这么多年，是不敢有歹心的。如今我要说不叫老二家的早，势必便成了不顾老太太，可还请老爷细想，老太太年事已高，最忌讳的是什么？是怕别人说她年纪大。她老人家若知道为了这个缘故而将老二家的送走，只怕心里未必乐意。再者老太太向来心疼那孩子，上一回她回娘家闹的那一出，老人家想必已经收到消息了，这次回来若见不找她而着了气恼，岂不又是你我为人子媳的罪过？”
一番话说得周老爷也没了言语，心里却还是叹服的，冯氏虽美且柔，但到底小女人心肠，比起孟氏的心胸决断，只怕还差得远了。
老天待他倒好，贤妻美妾，一应全了。
但听孟夫人的口气，想必疑心他怪她，未免她心寒，便点头道：“太太虑得也是，倒是我婆婆妈妈了。那依太太看应当如何？”
孟夫人轻笑，“哪里到了需要劳动老爷烦心的地步？我已经吩咐了二房，叫他们奶奶在家里好生静养，老太太那里也不用过去请安，我来替她告诉便是。且不说什么忌讳不忌讳的，便是叫老太太过了病气，那也是了不得的。”
“甚好，太太有心了。”
周老爷昨晚在冯姨娘那里被伺候得极好，今儿孟夫人不但没给他脸子瞧，还甚奉承他，心情如何不好？
连早饭都多添了一碗粥，丝毫不知道自己的一对“贤妻美妾”的梁子算是结得更深了。
当天中午周老太太一行二十几个人便浩浩荡荡地到了家，周老爷率着阖府男丁在大门上候着车马，又立时有人抬着四乘小轿从里头接出来，利利索索地进了垂花门，孟夫人领着一众女眷正等着呢。
“老太太一路上可辛苦了。”
孟夫人迎上去扶起周老太太的右手臂，嘴里说得亲热，脸上却并不算热络。
周老太太虽然年届七十，看上去却极硬朗，满头银丝一丝不苟地朝后梳着，一身深色滚金银绣边的衣裳，脸色红润，双目有神。
她朝着孟夫人所在的方向略一点头算是应了，又转向她左手笑道：“我一把老骨头倒结实得紧，只苦了孙丫头，一路上颠簸不说，还要伺候我。”
她身边的少女甜甜一笑，“伺候老太太是颖儿的福气，哪里辛苦？”
这一位便是兰珠早先与林雪提起过的孙姑娘，如今年方十六，一双亮晶晶笑眯眯的翦水秋瞳煞是讨人喜欢，加之身姿袅娜软语温存，分外令人感到亲切。
周老太太疼爱地笑了笑，却不着痕迹地抽出了被孟夫人挽着的胳膊搭着孙颖的手背拍了拍。
孟夫人脸上照旧淡淡地，众人就这么众星拱月般将周老太太迎回了屋。
先是一众小辈给老太太请安磕头，跟着老太太也各有赏赐，孙颖与周家几位姐妹连日不见，早已躲到一边悄悄议论起来，也拿出她为姐妹几个准备的礼物一阵分发。
“这两件是给两位嫂子的，听说二嫂子正病着，可不知如今怎么样了？”
抚摸着手里两只精巧夺目的刺绣荷包，孙颖眉头微蹙，看起来颇为忧心。
慧仪只装没听见，一门心思把玩刚得的白玉镯子；芳仪也不做声，还是燕仪笑道：“姐姐放心吧，二嫂子不过着了些风寒，病势来得倒凶，去得也快，方才她屋里来人，说是已经退了烧，不过人还没醒罢了。”
“想必身上乏了，也好趁势歇一歇，她这个人，就是心思太重了，如何能不病？”
孙颖摇头叹息，芳仪也轻轻叹了口气，“被那么多人惦记着，心思要轻一点儿的，只怕这二奶奶的位子又坐不牢了。”
姐妹几个玩笑本不曾避人，如今众人听见这话纷纷侧目，孙颖笑着拧了拧芳仪的小脸，“想是那碧丫头又哪里得罪了你，总见你这么挤兑她。”
芳仪也不分辨，无所谓地扭过头去同燕仪不知道议论什么去了。
这里孟夫人正同周老太太解释林雪的事，老人家倒没什么，不过嘱咐了周淮几句，周淮也很乖巧地连连答应。
正说得热闹，周老太太忽然眼皮子一抬，“怎么不见欣如？”
欣如正是冯姨娘的闺名，孟夫人也被她问得一怔，这么一个掐尖儿讨好的大好时机，她如何不来？
这不像她的作风啊！
果然不多时便看见秀巧在人群里笑道：“奴婢给老太太请安。我们姨娘说老太太一路风尘仆仆，只怕胃口不好，因此亲自在厨下给老太太熬鸡丝粥呢。”
一番话说得周老太太极受用，她上了年纪的人，舟车劳顿确实身上乏得紧，哪里能有食欲？
看着外头已经开始跑马灯似的传着菜，不是肥的就是腻的，不由心里犯了嘀咕：这个孟氏，还真不如冯氏来得心思细密，懂得体贴人心。
如何能怨她偏疼冯氏一些？
她这么大年纪的人了，本来就唯有想想子孙的福，让晚年过得安逸舒坦些这么一点点愿望，比起总板着一张臭脸动不动就长篇大论谈将规矩的大儿媳妇，她还真的更乐意看冯氏那张和和气气恭恭敬敬的笑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