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迟之名

目录:江山画眉| 作者:苏月灵汐| 类别:其他类型

    我出生的时候,没有任何异象,没有五彩艳云,没有火烧红霞,没有电闪,没有雷鸣,甚至连丫鬟慌张端热水,稳婆不停喊“用力”,一家老少紧张又兴奋的场面都没有。

    我的出生,是极安静的。

    娘亲睡到半夜,觉得肚子痛,叫醒了爹爹。

    爹爹请来稳婆和大夫,我便已经躺在了娘亲的双腿间。

    稳婆剪断脐带,打了个漂亮的结,塞进我肚子里。丫鬟用热水洗干净我,爹爹抱到了怀中。娘亲一边让大夫替她把脉,一边叫着“让我看看……让我看看……”

    我的出生,就是如此安静的,而出生的我,是无声的。

    据说,新出生的孩子都会大声啼哭,那代表着旺盛的生命力,以及一生的平顺有出息。可我没哭,纵然爹爹打了我的小屁*股很多下,我也没有哭,爹爹终究不忍心,重新将我包裹好,放到了娘亲的旁边。

    也许是因为不满刚出世就被打屁股的疼痛,我虽然没有睁眼,却依然用力的挥舞双手,蹬动双腿,表达我的愤怒。

    爹爹后来讲,那时候的我,像极了一个战场上跃跃欲试,迫不及待杀敌建功,用热血浸染战场的马上将军。

    可惜,我是个女孩儿。

    ************************

    我出生前的三天,当朝国师夜观天象,发现星图有变,那年的小雪节将推迟一日,天子以为这是上天的启示,诏告天下,大赦。

    五天后的午后,爹爹从娘亲的怀里抱过我,哈哈大笑,“乖孩儿,以后你就叫雪迟,上官雪迟,这是贵人赐你的名字啊,雪迟,我的孩儿迟儿,日后必定福厚一生……”

    我不知道爹爹在说什么,甚至根本不懂他的话,我只是因为被爹爹高高举起,被他的大笑哈的痒痒而呀呀的笑着。

    ***********************

    娘亲的身体很好,可不知为何,自我之后,再也无法怀上新的孩儿。

    爹爹和娘亲,伉俪情深,纵然是娘亲流泪请求,爹爹也没再纳妾。

    我这个女孩儿,便因为独一无二,成了上官府阖家上下捧着怕摔了,含着怕化了真正的掌上明珠。

    五岁之前的我,是一个人见人爱的可爱女孩儿,人人爱我,怜我,不只是因为我是上官家的独生女,更重要的是因为我从不哭。不管是饿了、尿裤子了、生气了、着急了、闯祸了、挨罚了……我从来不哭。

    有一次,我因为调皮,打坏了爹爹收藏的前朝古董花瓷古碗,爹爹罚我跪下,用细竹条抽打我的手心。

    “迟儿,只要你认错,只要你说以后不敢了,爹爹就不打了……”爹爹的声音带着颤抖,眼眶红了又红。

    可我还是不哭不求饶,只是抿着红艳艳的小唇,略微歪着脑袋看爹爹一下一下的把我的小手打的又红又肿。那一天,我的小手变成了小馒头,五根手指竹签子一样插在上面。

    后来,是娘亲不忍心了,才把我从爹爹的惩罚中救了出来。

    “……我就这么一个女儿……你要打死她不如先打死我……”娘亲哭了,温热的泪水一滴滴落到我的手上,我用另一只手沾了放到舌尖尝尝,那个味道,我不喜欢。

    “……哎,这是个女孩儿啊……怎么跟男孩儿一样,牛脾气那么倔……”爹爹叹息,眼中也有了水雾。

    我望了望娘亲,又望爹爹,咧开嘴笑了。

    “……呸……就知道笑……要能笑一辈子才好……”娘亲抱着我,先是啐一口,再狠狠的亲了两下。

    我拿肿了的那只手帮娘亲把鬓边的几缕发丝绾到了耳后,“……娘亲在,爹爹在,迟儿就笑一辈子……”我的另一只手,拉着爹爹的衣摆拽了拽,爹爹便也笑了。

    爹爹说,许是上辈子欠了我的,打我,他疼,娘流泪,只我在笑。

    我不懂爹爹的话,可我笑的更快活了。

    *****************************

    上官家,是江南有名的大户,祖上三代都在朝中为官,到了爹爹这一代,却是对政事没有兴趣,只愿逍遥山水间。

    我对官不官的事情不懂,我只知道,我在上官家,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可我不要风雨,风雨拿来有什么用?我只要有人陪我爬树,陪我捉鱼,陪我打桑葚吃……

    五岁之前的我,无忧又无虑。

    五岁之后的我,有点调皮,只是有点。

    五岁的有一天,爹爹对娘亲说,“我们是不是也该给迟儿找个老师,虽然她是女孩儿,不求她有多大作为,但也不能目不识丁,和别人家的女儿一样……”

    娘亲是大户人家的女儿,自小便有四五个老师轮流教授她琴棋书画的技艺和知识,对于爹爹的提议,娘亲非常赞同,抱起正在翻看爹爹的一本书的我逗着挠我的小下巴,“迟儿,爹爹找人做你的老师好不好,迟儿是喜欢弹琴呢,还是画画?学些诗赋也不错。”

    娘亲的脸蛋是极美的,每当她笑起来的时候,鼻尖会忍不住的轻轻皱起,那让她看起来像个少女般的略带着羞涩,总是让人忍不住怜惜,连我也不例外。

    我捧起娘亲的脸蛋,挣起脖子嘟着小嘴亲了亲娘亲的鼻尖,指着爹爹书房里的一副画说,“……马儿……马儿……”

    “哟,我们的迟儿还想学骑马啊”,娘亲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爹爹乐了,摸摸我的小脑袋,挠了挠我的小下巴。

    我咯咯咯的笑着,捏着爹爹的一根手指,一叠声的重复,“骑马……骑马……”

    “好啊,迟儿,不管你要什么,爹爹都给你”,爹爹很高兴,脸上笑出了皱纹。

    娘亲却不同意,“胡说,她才多大,骑什么马?”娘亲把我抱在怀里,用了用力,仿佛只要一松手,我就会被那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马儿带走了似的,眸子里有一点点的慌张。

    爹爹更乐了,一把抱住娘亲和我,“怕什么,前几日我才从关外买来了几匹小马驹,原是京城的客商要的,昨日又说不要了,赔了银子,这下正好,留着给迟儿,小马配小人儿,我们慢慢看着他们长大,等到迟儿再大些,我们再找个师傅来教她,你放心,她才五岁,别说是马了,吃饭的椅子不也是每次都要你抱才上的去,看把你急的……”

    爹爹点了点娘亲的鼻子,娘亲脸上浮起两朵红晕,我咧嘴笑着,有样学样,也点了点娘亲的鼻子,娘亲白了爹爹一眼,把我的小手握到怀中,“在孩子面前,不许胡闹。”

    “我哪里胡闹了,这说的都是正理”,爹爹问我,“是不是,迟儿。”

    我歪着头想了想,学娘亲的样子,白了爹爹一眼,“在孩子面前,不许胡闹。”

    爹爹和娘亲同时愣了一下,然后哈哈大笑,娘亲对我亲了又亲,爹爹把我抛到空中又接住,乐此不彼。

    我们的笑声,传遍了上官府。

    ******************************

    可是,爹爹说错了。椅子我是爬不上去,因为它不会动,马儿,却不一定了。

    爹爹答应了牵回小马驹的那天,我起的很早,坐在家门口,任丫鬟怎么劝说也不肯进去,到后来,我等的累了,便骑到门口的石狮子上,用两条小胳膊撑着脑袋,盼望着门前那条路上快点出现爹爹的身影,还有我的小马驹。

    我已经替它取好了名字,就叫小雪。我叫上官雪迟,别人都喜欢叫我迟儿,我的马儿,自然要叫小雪,这样谁都不会认错,知道它的主人是我。

    那一天,我一直等到天黑,才看见爹爹的身影出现在了暮霭之中。

    我从石狮子上爬下来,喊着“爹爹”小跑过去。

    爹爹果然牵了一匹小马驹回来,棕红色的毛,伶俐有神的双眼,鼻梁上一道白,两只耳朵在风里有力的抖动着,不时踢踏前蹄,它在打量我。

    我伸手去摸它的下巴,叫它“小雪,小雪。”

    可它不理我,不屑的打了个响鼻,对我哈出好大一口气,扭开了脸去。

    我愣了愣,爹爹忙安慰我,“迟儿乖,这马儿第一次见你,不识得,以后……”爹爹的话没说完,小马驹不耐烦起来,抬起一只前蹄,轻轻的拂了我一下,我倒在了地上。

    爹爹心疼,拿随身的马鞭抽打小马驹,马儿吃痛,嘶叫不已,想要躲开,怎奈有缰绳羁绊,只得在原地乱转。

    我从地上爬起来,拉住了爹爹的手,“爹爹,别打它,它还小,离开了爹爹娘亲一定很难过,若是迟儿也离开了家,肯定更难过。”

    爹爹看向我,眸子里有浓浓的宠溺,他摸了摸我的头顶,把我抱了起来,“迟儿乖,爹爹和娘亲永远不会离开迟儿,迟儿也不会离开爹爹娘亲,对吗?”

    “嗯”,我抱着爹爹的脖子,用力点头。

    这时,那小马儿凑了过来,用它的脸蹭了蹭我的手臂,像极了邀宠的猫儿。我欢呼一声,抱住了它的马头。

    爹爹哈哈大笑。

    那时候斜阳西沉,晚霞如梦,我人在爹爹的怀里,却努力去抱我的马儿,而那小马儿居然不挣扎……五岁的我,觉得满足。

    ***********************

    自从小雪住进上官家后,我就日日早起,跟着爹爹请来的马夫忠叔,跑进跑出,喂马料,洗马身,逗着马儿欢呼嘶叫。

    有的时候,忠叔也允许我牵着小雪在马厩旁小小的走一圈。

    我很高兴,我想小雪也很高兴。

    三年后,我自认和小雪已经很熟悉了,它一定也把我当成了朋友。

    每天的晚饭之后,爹爹会陪娘亲在花园子里散步,或是下一盘棋,那是他们两人的独处时间,没有人会去打扰。而我,通常会骑着自己的小竹马,在院子里乱跑。但自从小雪来了后,不一样了。

    这一天,我支开了忠叔和丫鬟,自己一个人到了马厩。

    “小雪,我们出去玩”,我踮起脚尖,解开了缰绳,先塞了一把子麦粒给小雪,才试着牵了牵缰绳。

    小雪不动,却也不闹,我想了想,把怀里藏的焦糖拿出来,给了它一块,浓浓的甜香飘荡在空气里,小雪用鼻子蹭了蹭,并不吃,我有点无奈,摸摸它的耳朵,“那你要怎么样才肯呢?”

    小雪不回答,我依然执着的拉缰绳。似乎是被我缠的不行了,当我双手手心因为缰绳的粗糙略微感觉到灼热的疼痛时,小雪迈开了步子,一步步的跟着我走出了马厩。

    我太高兴了,忍不住大叫一声,但立刻捂住了嘴巴,我可不能让别人发现了。

    我竖起一根手指到唇前,对小雪嘘道,“我们轻轻的,轻轻的,不然爹爹打手心。”

    也不知道小雪是不是听明白了,它跟着我从后门走出了上官府邸。

    出了后门一直往东,便是城郊,那里有青山绿水,有宽阔的草地,还有我蠢蠢欲动的兴奋心情。

    一路上,很多人看我和小雪,可我不理他们,也有人上前来问我是谁家的孩子,怎么一个人跑出来,我不说话,只是对他笑笑,然后牵着小雪绕过他继续走。

    我的身后,很多人窃窃私语,还有人在商量着是不是要去报官。

    我在心里笑他们,他们哪里知道,我就要骑着自己的小马儿,在天地间自由的驰骋了。

    我太兴奋了,慢慢的便小跑起来,小雪似乎也很高兴,不时低下它的脑袋,轻蹭我的脸颊。

    终于,到了郊外,果然如想象中的一般,远山,近水,就连空气中也充满了清新的味道。我就要在这一片大地上纵马驰骋了,我觉得自己一定能飞起来。

    我牵着小雪走到一棵树下,我想过了,我人小,够不着上马背,可我会爬树,我爬到树上,跳下来,落到马背上,再一扬缰绳,小雪懂事的跑起来,我便会骑马了。

    爬树,对我来说不是什么难事,我把小裙子的裙摆挽起来系到了腰上,然后扯了些草在手心搓搓,抓住树身的突起,用力一跃,便攀到了上面,我挑的是一棵不大不小的树,按照我平日里爬树的套路,再跃了一下,我就坐到了树干上。

    小雪在树下仰着头看我,它似乎很迷惑。

    我得意的笑了,朝它挥手,“小雪,我就要飞起来了,你高不高兴?”

    小雪不回答我,打了个响鼻,我就当它是高兴的。

    我慢慢的把分开的两条腿移到树干的一边,数过“一、二、三”便跳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