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夜魅舞

目录:江山画眉| 作者:苏月灵汐| 类别:其他类型

    暗的不行,便只有明来,次日,两军交战。

    穆天恒将指挥权交给了兰玉,自己在后方观战,为了安全,他让我与他同车,车周有十六个士兵手持盾牌保护,穆天恒看的很是专注,他不停抚摸腰间的剑鞘,剑柄已被他摩擦的发亮。他看的极认真,便是有剑突破盾牌射到足下,也依然无丝毫惧色,他在认真思考,似乎我们面对的不是战场,而只是一盘棋子的对弈。

    双方士兵交战激烈,残肢乱飞,鲜血四溅,阳光将每一位士兵的影子拉长,却又被深草撕裂成了碎片,红血淹没绿草,留下令人作呕的印子,嘶喊声震天,可我只听得到哀痛的呻*吟,我甚至听到有人大喊,“我不想死,不想死”,皇朝与外族的士兵,究竟有几个人真正想战?

    游牧民族乃是马上民族,他们来去如风,他们狠厉如修罗,可我朝士兵也是忠勇至极,奋力杀敌。兰玉指挥若定,令敌兵节节败退,但渐渐的,对方似乎发动了某种阵势,战况在瞬息之间便改变了。

    我与穆天恒并肩而战,却没他那般凝定,箭矢如雨,从天而降,我紧张的握紧了战车的栏杆,手心之汗湿透横木。我扭头,看向穆天恒,他看不到我,他的目光落在远处,他要看清楚兰玉所说的变数,他不是个好战之人,可他渴望胜利,因为就在昨夜,他收到京城快报,当今太子,被刺客所伤,命在旦夕。

    我方士兵屡屡后退,经过几个时辰的激战,厮杀声从未减弱,反而震的大地也跟着摇晃,有的士兵退到穆天恒的军车前,原本,他已经安全,却忽然天外飞来一箭,直穿心窝,他捂着胸口转身,鲜血如雨出口,喷到了我的脸上,滚烫的热血灼人,我惊声尖叫,抱着脑袋就要逃跑。

    我刚以转身,一双手臂便伸了过来,将我抱入怀中,我瑟瑟发抖,抱紧能够抱住的一切。那些血,仿佛渗进了我的皮肉,浸透骨髓,我忘不了那士兵死前的表情,他在向我求救,他家中或许还有妻小、还有高堂,他渴望建功立业、荣归故里。马革裹尸、血溅沙场是军人的宿命,却绝非每一个士兵想要的结局,尤其当生命终点的时候,有几个人不会害怕?

    为什么会有战争?我不停尖叫,“停手,停手……”

    抱着我的那双手臂,用力圈紧,有个声音不停的哄我,“不怕……不怕……”,可我怎么能不怕,那么多人死在眼前,生命之血浇遍脸颊,我擦也擦不掉。

    “鸣金,收兵”,一声低沉的命令后,我被人抱了起来。

    我紧闭双眼,什么也不敢看,空气中都是血的味道,嘶喊声永远在我头顶盘旋,我不停钻进那人怀中,我不要留在这个地方。

    那人抱着我,驾车奔驰……终于,我远离了刀光剑影,血肉横飞。

    我仰脸抬头,原来是穆天恒,他抿唇凝神,仍然在思考,我瑟缩着抬起手,抚摸上他俊美的脸庞,触手都是温暖,那是生命的温度,我脸上的血,已经冷却,仿佛死亡张开的网,要将我拖入黑暗的地狱,我贪念手指能够摸到的温暖,不肯放开。

    穆天恒终于注意到我了,他微笑的看过来,将我搂紧,“傻孩子,以后再不让你看那些”,他爱怜的抚开我的乱发,用手指擦干净我脸上的血,可我笑不出来,只是颤抖着双唇一遍遍抚摸他的脸颊。他是那么的俊美,眼角飞扬着无邪而迷人的光芒,眉梢挑出温柔,嘴角翘起的是宠溺么?他捉住我的手放入衣襟,暖在胸口,他轻声问我,“这样更好么?”

    “不够”,身后是血影,眼前是此人的明艳绝伦……此时,我的选择是他。

    穆天恒无奈的摇摇头,他解开外袍,将我裹入其中,“这样够了吗?”他笑的露出了小虎牙,可爱极了。我趴在他的胸口,隔着薄衫,吸取他所有的温暖,战场无情、战争是血、战事硝烟全都没有了,我记的他在战场上的冷漠凝定,我记的他双臂的有力,我记的他那颗小虎牙,是否在这冰冷的时候,唯有最强的他才能给我温暖。

    “师兄?”我记起兰玉。

    “放心,傻孩子,你忘了我也忘不了,我已下令撤退”,穆天恒点点我的额心。

    “撤退?难道我们输了?”死伤那么多同胞,难道结果竟是如此?

    “你认为我会输么?我已看破他们的阵势,下一战后,我便可带你回京”,穆天恒目中光华如天神逼人,我绝不怀疑他的话,我就要回去京城了。

    回到营地,穆天恒立即召兰玉和所有将官军帐议事,我自己去找东西吃,不知为何,吓到之后,饿极了。

    叶知秋正在炖羊肉汤,我朝士兵来自南方的,吃不了太膻,叶知秋不知从哪里找来些野草根,放入水中一起炖,果然便是汤味鲜香,再没有那讨厌的味道。

    草原秋冷,我也极爱喝羊肉汤,趁叶知秋不注意,自己偷偷盛了一碗到旁,吃的不亦乐乎。古语云,知足者乐,饿时有汤喝,冷时有衣穿,便是快乐。

    我吃光羊肉,喝光肉汤,缩在干草堆里,好满足。

    “呀,小姐,你怎么在这里?”憨直的叶知秋,到此时才发现我,我冲他招手微笑,“吃饱了,困。”

    “喔”,叶知秋应一声便离开了,却很快的回转,手里拿着一张羊毛毯子,让我盖上,“小姐,我得忙去了,你一个人……”

    “放心,放心,我一个人可以”,我打了个哈欠,将头埋入毯子里,很快便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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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云收,夕阳挂。一川枫叶,两岸芦花。欧鹭栖,牛羊下。万顷波光天图画,水晶宫冷浸红霞。凝烟暮景,转晖老树,背影昏鸦。”

    这是我听过最美的一首曲子,它贯穿我的童年,停留我的少年,徘徊梦中,盘旋心底,我常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吹奏,可我从来吹不出它的逸气,一川枫叶曲,两岸芦花絮,凝烟暮景,背影昏鸦。

    我睁开眼睛,竟然不在军营中,夜风抚动深草,深草带起夜露,一张巨大的毛皮铺在地面,毛色如雪,柔软温暖,我的旁边,坐着一人,他执笛吹奏,薄薄的红唇在竹笛上缓慢移动,真好听啊,他吹的曲子,像是夜间的精灵,起舞于天空之下,星辰闪烁,月色如水,他是月下的仙子。

    可他是谁呢?

    自唇以上,一张面具遮去了他半张脸,他长发直垂,面具的丝带在脑后成结,我虽看不清他的容颜,却能看到一双灿若星辰的眼睛。

    “你?”是他把我带出军营的么?

    “你醒了?”他停下吹奏,转脸看向我,我心下一惊,差点叫出来,那面具,竟是那么狰狞,仿佛恶鬼张口,怒目嘶吼,“我在战场上看到了,你不该在那里”,他放笛入怀,从腰间取下一只精致的羊皮水壶,拔了塞子递给我,“看你唇干的,喝吧。”

    我确实极渴,羊肉汤太燥人,我拿过水壶猛灌一口,可……“咳……咳……咳……”,那不是水,是酒,烈酒。

    “哈哈……哈哈……”他竟然仰面大笑,柔顺的发丝扬出美丽的弧线。

    我抹抹唇角,将水壶还给他,他究竟是谁呢?他那样捉弄我,我居然不恼,我知道该恼,可偏是一点不生气,我歪着头看他,不知为何,他让我觉得好难过,难过的想哭。

    他似被人看惯了,一点不介意,他拿着水壶一口接一口喝酒,那酒极香,甘醇醉人,他喝下许多,不见醉意,眼睛却是越来越亮,比最闪的那颗星星更漂亮。

    “还没瞧够?”他忽然伏身,单手支撑身体,呕吐起来。

    “你……别喝了……”,我拍他后背,帮他顺气,可他只是稍微平喘,却又急喝好几口,这一次,咳得前俯后仰,人也伏到了毛皮之上,像是要将心肺也咳出来。

    “不喝……不喝……我如何入睡……没有梦……我到哪里见她?”他眼中有泪,氤氲如雾,毛皮上白色的长毛触上他的鼻尖,弄痒了他,他孩子气的摇头皱鼻子,泪便没了。

    他思念的是谁?竟至如此悲伤有泪?

    夜云四合,星辰闪躲,风渐止息,他喝光了所有的酒,弯身蜷缩在毛皮上,他勾勾手示意让我靠近,待我靠近了一把抓住我的手腕,“你听过草原上的传说么?”

    “是什么传说?美丽的姑娘,英俊的少年?”我很好奇,那是个如何美丽的故事。

    “不,那是一匹狼的故事”,他定定的看着我,可目光已经远走,遗落到了那传说中,“很久以前,草原无人,只有狼,一匹有着美丽银色毛皮的狼,它游走天地,追逐猎物,它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可天地无情,它终究有了难过——寂寞,它疑惑为何只有它一个,它开始奔跑在天地间,寻找同伴,一场大雪过后,它捡到一个男孩,男孩冻的通身冰凉,奄奄一息,它太渴望陪伴,他用自己的血救了男孩,男孩醒过来,与它为伴,它高兴的在月夜长嘶,可有一天,男孩将镶嵌着宝石的匕首刺进了它的心脏,在它尚未断气前,剥下了它完整的皮毛,男孩说,它是银狼,它的皮毛价值万金……”

    许是累了,他稍稍停歇,伏在毛皮上,只伸出一根手指拨弄那轻盈的白色长毛,他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面具下的眼眸盛满水珠,不胜一次眨眼,欲坠未坠。

    我歪头,仔细回想他的话,蓦地,我惊呼,“这……这就是……”我们正坐的,就是那银狼的皮毛么?

    “哈哈……哈哈……傻丫头……故事你也信?”他单手支撑身体坐起来,长发斜垂到一边的肩头,面具的丝绦轻轻摇摆,他另一只手拍在膝上,敲打着某种节拍。

    他仰脸望天,我以为见到了红尘外的飘逸者。这一生,只有一个人给过我相似的感觉,那个称呼就要脱口而出,他忽地转头问我,“我跳舞给你看吧。”

    他并不需要我的意见,起身站入草丛之中,他长袖撩摆,瘦腰扭动,他旋转若飞,眼媚如仙,藏起来的月儿露出脸,朦胧的光芒为他罩上虚渺的纱衣,这令他看起来更不似个人,倒像是天宫起舞的仙子,被月光投下的倒影。

    他唇瓣蠕动,似在念着什么,我听不到,可我为他的舞姿感动,那是自亘古便不曾动摇的执着,哪怕身心俱伤,粉身碎骨也不转移。

    他在向谁述说?他为何有那么深沉的哀伤?他的舞,令人心酸。

    我逐步靠近,轻声问,“凤哥哥?”我怕这只是个好梦,太大声就惊醒过来,便什么都没了。月光会带走他。

    “我若是凤,早已东南飞”,他停了下来,习惯性的拔塞饮酒,却发现壶中空空,呆呆的愣了好一阵,勾唇浅笑,“我要去找酒”,他转身便走,竟然不管不顾是他将我带来这里的。

    “你是谁?我怎么才能找到你?”我追着他喊。

    是啊,他不是凤哥哥,凤哥哥不会不认我。

    他越走越快,着急要酒。酒,是否对他已成了水一样是生命中不可缺少的东西?人说借酒浇愁,可我知道,他不愁,他只是难过,也许像那传说中的银狼,难过总是一个人。

    “你走开,我要找酒”,他被我逼问的急了,一把推我倒地,然后发足狂奔。

    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月光中,我爬起来,朝他消失的方向喊,“明夜,明夜我拿酒来请你喝。”

    我听不到回答,可我相信,明夜他会来。

    我是走回去的,将那雪白的毛皮卷成卷扛到了肩上,我信他说的话,这世上,哪有那么大的狼,能剥下这么大一张皮。可我实在想不出,是什么动物,竟会有这般巨大。

    那皮太重,我走走歇歇,直至天明,才回到营地。

    远远的,我看到兰玉的身影,他单薄纤弱却快步疾走,士兵们一列列行走军中,穆天恒说想出了破解蛮夷阵势之法,那么,就这几日,便有一场大战,最后的胜负之战。他一定连夜布置,我瞧得出,士兵们再无颓丧,更多激昂。

    “师兄,帮帮我”,我跳起来喊兰玉,那卷毛皮太重,我扛得腰酸背疼扛不动了。

    “囡囡?”兰玉倏地转身,朝我跑来,他面色慌张,一把将我抱住,“你去哪了,我找了你一夜。”

    “喔”,我摸摸鼻子,“昨夜有士兵逮到了一头肥羊,你知道,秦王下令再不能夜间自行烤肉吃,可我馋啊,便和叶知秋跑到远一点的地方去弄来吃,真是好吃呢,师兄,你看,我把羊皮也带回来了,你怕冷,夜里拿它铺床,必定又暖又软”,我没有说实话。不知为何,我不愿让他知道那月下的舞,夜风中的笛,还有面具下的星眸。

    “囡囡……”兰玉摸摸毛皮,眼中露出困惑,“这羊皮,好不同。”

    “是啊,很大一头羊,大概只有草原才能见得到”,我靠在兰玉肩上,微微喘气,我想,心细如尘的他一定看破了我的谎言。可兰玉没再问,他清澈的眸子温柔如水,淡淡笑着将我揽入怀中,“玩了一夜,累坏了吧,先回去休息,今夜秦王会反攻,你就留在帐子里,我会命人保护。”

    “今夜?这么快?”我随兰玉回帐,见到床榻,无比亲切,迫不及待跳上去,抱着柔软的被子摇摇晃晃,没想到穆天恒竟是如此决定速战速决。

    “秦王正在部署一切,京中之事你也知道,如今朝中瞬息变天,二王子陈王据说也已迅速赶回京城,秦王不能再留,今夜一战必定凶险异常,若胜,班师有理,若败也必须退,只是败了回京又是另一层凶险,囡囡,我知你希望我远离朝堂,可这次我不能不帮秦王,囡囡,便只这次好么?”兰玉半坐在床沿,渴盼的望着我,红唇微抿,像是个犯了错祈望原谅的孩子。

    我怎么忍心让他难过啊,我惟愿他开心啊,穆天恒说的对,我带他回山中,难道是要用他的一生郁志来换我一世安乐吗?他有他想做的事,而我想要的,只是他开心啊!

    我伸出手臂环绕上兰玉的脖子,脸颊轻蹭他的,“你是师兄啊,师兄的话,师妹自然要听,否则岂不有违门规。”

    “门规?”通透的兰玉此时竟变得愚钝,懵懂又无辜的望着我。

    我好容易才能憋住不笑,将师父苦心拟定却一直无人遵守的门规背诵了一遍,我背的极认真,摇头晃脑像小时候第一次背诵时一般,兰玉愣过一阵,唇角终于止不住勾出了笑意,他脸颊染红,美丽的如那盛开的海棠花。我想他一定记起了如何被我这个不肖之徒带领,气到师父跳脚的往事。

    多么美好的过去啊,而我坚信,我与兰玉会有更加美好的将来。此后,余生携手,我再不会自以为是,要他安全,要他喜乐,我将把自己当做是他,他要的,我会与他一同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