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踏进母亲房门的那一刻，锦华有种沧海桑田的感觉，就好像上次进去的时候，已经是前世的事儿了。
那天，天气甚好，她和锦书收拾好了一起过来辞别母亲，就同宁伯侯史家的两位小姐一道去法岚寺。她还清楚地记得，母亲千叮嘱万叮嘱的话，要随着去的下人们好好照顾着。母亲话很少，可对她总是例外，生怕她有个意外。
可谁也没想到，那天会发生变故，不止一次去法岚寺，偏偏在那个午后，意外就发生了。她从山头上落下去，每每回想起来，任旧心惊胆战。她活过来，可她的世界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她不再是永平侯府的二小姐安锦华，她变成了一个不为人知，连下人都可以随意辱骂的四小姐。
一步一步走到母亲跟前，每一步都好像有千斤重。明明心里有太多的委屈要告诉母亲，可就在那一刻，她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母亲冰冷的眉眼，审视的目光，都刺着她的心。那种完全看待陌生人的目光，让她全身无力，身体每一处都被刺痛着。一个声音在心底不停地呐喊，她就是安锦华。可胸口却好似被一块巨石堵住，疼的她眼泪直流，模糊了视线。
对面是疼爱自己的母亲，纵容她，宠溺她，她要什么，都会想法子给她。她要嫁什么样的人，母亲都任由她。
她不会忘记，她去法岚寺祈福是为了什么……
可这一刻，母亲还是母亲，目光却已经没有丝毫疼爱。
她定了定神，将源源不断的眼泪逼回去，给母亲行了个礼。最普通的请安礼，就像她是安锦华一样。深吸一口气，然后抬起头，看着母亲。
从来不知道，母亲可以这样，永远保持一个表情，任旧用那审视而陌生的目光看着她的一举一动。
该怎么说？如何说母亲才会相信？以前的事儿，以前发生了那么多事儿，该从何处说起？她的心亦如她的目光，纷纷乱乱，不停地做着各种挣扎。接着，她想起那些人说过的话。
“实在古怪，若不是被邪物附体，如何前后判若两人？”
“还有翠云那丫头，指不定也被邪物魅惑住了，到了晚上我都不敢出门……”
她几乎就要动摇了，话终于从嘴里蹦出来，她听到自己的嗓音沙哑而颤抖，“母亲可还记得，锦华小时候曾害了一场大病，有个疯疯癫癫的道士说，即便锦华救活了，日后也会受尽凄苦……”
韩夫人死死盯着她，寒气逼人，“你到底是什么人？这些话从何处得来？”
她完全不相信的态度，让锦华戛然止住话语，心如刀绞撕裂。母亲竟然不相信！母亲还是母亲，可在母亲眼里，她已经不是原来的她。这个事实让她身子不禁晃了晃，头晕目眩的感觉几乎叫她站不稳。
“母亲，我是……”
“不管你是什么人，锦华的闺名也不是你能随便叫。”
锦华说不出话来，母亲眼底的愤怒，让她连维持站立的力量都没有了。如果连母亲都不相信，还有谁会相信她？
最后一点儿希望也破灭了么？浑身的力气被抽干，她跌坐在地上，绝望又不可置信地看着韩夫人。
韩夫人冰冷的眸光后面，到底藏着什么样的心思没有人知道。可她那样的眼神，在锦华看来就是宣布了她的死刑，比死还叫她痛苦。
眼泪就要夺眶而出，却被她，生生逼回去。她从那么高的山头落下去，是必死无疑，可上天却给了她一个生的机会。
即便她的外表已经不是安锦华，可她骨子里，她的灵魂是安锦华。安锦华不是那么轻易就服输的人。
韩夫人看着她黯然失色的眸子一点点恢复明亮，充满斗志，心内早已五味具杂。
她慢慢打直腰板，跪在僵硬的黑色大理石地板上，看着那张还不算熟悉的面容。作为安锦华她给母亲磕了三个头，接着又磕了三个头，那是作为四小姐的她，“女儿给母亲请安，原母亲安康。”
她的嗓音已经镇定下来，就好像不过平常的请安一样，而唯一不同的是，她跪在地上。“女儿之前糊涂，冲撞母亲，不敢请求母亲原谅，只希望日后能在母亲跟前略尽孝心。”
屋里安静的能清楚地听见彼此之间的呼吸声，她略垂着头，姿态不卑不亢。殊不知她是凭着最后一点儿力量，安静地等待着原本是疼爱她的母亲，韩夫人给她的终极宣判。那一刻，她将一切波涛汹涌都掩盖在平静的外表下。如果韩夫人将她当做怪物妖孽，她该如何？毕竟，她如今是四小姐，作为二小姐安锦华的那些日子，已经是前世的事儿了。
韩夫人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她挺直的背脊上，她穿着暗红色万字不断头比甲，梳着朝天鬓，亦如她脸上的神情，肃穆而庄重，任何人在她这样的目光下，都会不由得垂下头，将姿态放得更为谦卑。
可她没有，她一直保持着不卑不亢的姿态。
时间分分秒秒过去，空间仿佛是一幅恒古不变的画卷，外面的人不知道里面的情况，秦姨娘频频与锦书相视。其他人皆垂手而立，站在回廊下静静候着。
日上中天，热浪随风袭来，卷起纱帘将那静止的画面打破。韩夫人轻吐口气，语气严厉丝毫不减，“回去，身子虚弱就好好将养着。”
腿脚早已经麻木，四小姐答应了一声“是”，慢慢站起来，咬紧牙关稳住平衡，又屈膝福福身退着走两步，才转身一步一步朝外头去了。
当刺眼的光亮射过来，她险些就流下眼泪。深吸一口气，抬头挺胸，抬脚踏出门槛，走下石阶。翠云见她好端端地出来，由衷地松了一口气，立刻迎上来扶着她。
她回头看了一眼众人，惊慌、措愣、古怪各种神色尽收眼底，她已经不是安锦华了，从此以后她只能是四小姐，那个连名字都被人遗忘的，早没了生母，在繁荣富贵的永平侯府某个角落，任期自生自灭的庶女。
众人仿佛被定住，看着那抹纤细、挺直的背影慢慢从福园消失，秦姨娘率先回过神来，撩开帘子进去，其他人纷纷一拥而入。
韩夫人坐在榻上，手扶额头，眉尖流露出疲倦之意，唯有一双眸子，透着精光看了众人一眼，在秦姨娘和锦书身上停留片刻，不等众人开口，率先道：“都出去。”
韩夫人鲜少这么有气无力的说话，秦姨娘心里一惊，却不敢流露出来，谦卑地福福身道：“夫人看起来累坏了，奴婢给您揉揉肩吧。”
韩夫人闭上眼没说话，秦姨娘略站了站便将其他人打发出去，自己也跟着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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