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萧瑟兰成

目录:寂寞空庭春欲晚| 作者:匪我思存| 类别:历史军事

    冯渭将双手一比划:皇上自不用说了,箭箭中的,箭无虚发。难得是侍卫纳兰大人夺了头采,竟射了个一箭双雕。话音未毕,只听他身后唧的一声,琳琅抬头看时,却原来是一只灰色的雀儿,扑着翅飞过山石那头去了。她目光顺着那鸟,举头看了看天色,西斜日影里,碧空湛蓝,一丝云彩也没有,远远仰望,仿佛一汪深潭静水,像是叫人要溺毙其中一样。不过极快的功夫,她就低头说:瞧这时辰不早了,我可不能再听你闲磕牙了。冯渭将包袱往她手中一塞:那这衣裳交给你了啊。不待她说什么,一溜烟就跑了。

    琳琅只得抱了衣裳回浣衣房去,从钟粹宫的角门旁过,只见四个人簇拥着一位贵妇出来,看那服饰,倒似是进宫来请安的朝廷命妇,连忙避在一旁。却不想四人中先有一人讶然道:这不是琳姑娘?琳琅不由抬起头来,那贵妇也正转过脸来。见了琳琅,神色也是又惊又喜:真是琳姑娘。琳琅已经跪下去,只叫了一声:双太。

    那四人中先前叫出她名字的,正是侍候双太的大丫头,见双太示意,连忙双手搀起琳琅,双太说:姑娘快别多礼了,咱们是一家人,再说这又是在宫里头。牵了琳琅的手,欣然道:这么些年不见,姑娘越发出挑了,老太太前儿还惦记,说不知什么时侯才能见上姑娘一面呢。琳琅听她这样说,眼圈不由一红,说:今儿能见着太太,就是琳琅天大的福气了。一语未了,语中已带一丝呜咽之声,连忙极力克制,强笑道:太太回去,就说琳琅给老太太请安。宫禁之地,哪里敢再多说,只又跪下来磕了个头,双太也知不便多说,只说:好孩子,你自己保重。琳琅静立宫墙之下,遥遥目送她远去,只见连绵起伏的宫殿尽头,天际幻起一缕一缕的晚霞,像是水面涟漪,细细碎碎浮漾起来。半空便似散开了五色绸缎,光彩流离,四面却渐渐渗起黑,仿佛墨汁滴到水盂里,慢慢洇开了来。

    出了宫门,天已经擦黑了,待回到府中,已经是掌灯时分。小厮们上来挽了马,又取了凳子来,丫头先下了车,二门里三四个家人媳妇已经迎上来:双太回来了。双太下了车,先至上房去,大太太二太太陪了老太太在上房摸骨牌,见双太进来,老太太忙撂了牌问:见着姑了?

    双太先请了安,方笑吟吟的说:回老太太的话,见着惠主子了。主子气色极好,和媳妇说了好半晌的话呢,又赏了东西叫媳妇带回来。丫头忙奉与双太递上前去,是一尊赤金菩萨,并沉香拐、西洋金表、贡缎等物。老太太看了,笑着连连点头,说:好,好。回头叫丫头:怎么不搀你们太太坐下歇歇?

    双太谢了座,又说:今儿还有一桩奇遇。大太太便笑道:什么奇遇,倒说来听听,难道你竟见着圣驾了不成?双太不由笑道:老太太面前,大太太还这样取笑,天底下哪里有命妇见圣驾的理我是遇上琳姑娘了。

    老太太听了,果然忙问:竟是见着琳琅了?她好不好?定然又长高了。双太便道:老太太放心,琳姑娘很好,人长高了,容貌也越发出挑了,还叫我替她向您请安。老太太叹息了一声,说:这孩子,不枉我疼她一场。只可惜她没造化顿了一顿,说:回头冬郎回来,别在他面前提琳琅这话。

    双太笑道:我理会得。又说:惠主子惦着您老人家的身子,问上回赏的参吃完了没有,我回说还没呢。惠主子还说,隔几日要打发大阿哥来瞧老太太。老太太连声说:这可万万使不得,大阿哥是天潢贵胄,金枝玉叶,惠主子这样说,别折煞我这把老骨头了。大太太二太太自然凑趣,皆说:惠主子如今虽是主子娘娘,待老太太的一片孝心,那是没得比,不枉老太太素日里疼她。老太太道:我这些个女儿里头,也算她是有造化的了,又争气,难得大阿哥也替她挣脸。

    正说话间,丫头来说:大爷回来了。老太太一听,眉花眼笑只说:快快叫他进来。丫头打起帘子,一位朝服公子已翩然而至。双太抿嘴笑道:冬郎穿了这朝服,才叫英气好看。容若已经叫了一声:老太太。给祖母请了安,又给几位伯母叔母请安。老太太拉了他的手,命他在自己榻前坐下,问:今儿皇上叫了你去,公事都妥当吗?容若答:老太太放心。说:今儿还得了采头呢。将一枝短铳双手奉上与老太太看:这是皇上赏的。老太太接在手里掂了一掂,笑道:这是什么劳什子,乌沉沉的。容若道:这是西洋火枪,今天在园子里比试射鹄子,皇上一高兴,就赏给我这个。

    双太在一旁笑道:我还没出宫门就听说了说是冬郎今天得了头采,一箭双雕,将几位贝子、贝勒和侍卫们一股脑都比了下去,皇上也很是高兴呢。老太太笑得只点头,又说:去见你娘,教她也欢喜欢喜。容若便应了声是,起身去后堂见纳兰夫人。

    纳兰夫人听他说了,果然亦有喜色,说道:你父亲成日的说嘴,他也不过是恨铁不成钢。其实皇上一直待你很好,你别辜负了圣望才是。容若应了是,纳兰夫人倒似想起一事来:官媒拿了庚贴来,你回头看看。你媳妇没了快两年了,这事也该上心了。见他低头不语,便道:我知道你心里仍旧不好受,但夫妻伦常,情份上头你也尽心尽力了。容若道:此事但凭母亲做主就是了。

    纳兰夫人半晌才道:填房虽不比元配,到底也是终身大事,你心里有什么意思,也不妨直说。容若说:母亲这样说,岂不是叫儿子无地自容。汉人的礼法,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咱们满人纳雁通媒,也是听父母亲大人的意思才是规矩。

    纳兰夫人道:既然你这么说,我也只去禀过老太太,再和你父亲商量罢。

    容若照例陪母亲侍候老太太吃毕晚饭,又去给父亲明珠定省请安,方出来回自己房里去。丫头提了灯在前头,他一路迤逦穿厅过院,不知不觉走到月洞门外,远远望见那回廊角落枝桠掩映,朦胧星辉之下,恍惚似是雪白一树玉蕊琼花,不由怔怔住了脚,脱口问:是梨花开了么?

    丫头笑道:大爷说笑话罢,这节气连玉兰都还没有开呢,何况梨花?容若默然不语,过了半晌,却举足往回廊上走去,丫头连忙跟上去。夜沉如水,那盏灯笼暖暖一团晕黄的光,照着脚下的青石方砖。一块一块三尺见方的大青砖,拼贴无缝,光洁如镜。一砖一柱,一花一木,皆是昔日她的衣角悉邃拂过,夜风凛冽,吹着那窗扇微微动摇。

    他仰起脸来,只见苍茫夜空中一天璀璨的星子,东一颗西一簇,仿佛天公顺手撒下的一把银钉。伸手抚过廊下的朱色廊柱,想起当年与她赌词默韵,她一时文思偶滞,便只是抚着廊柱出神,或望芭蕉,或拂梨花。不过片刻,便喜盈盈转过身来,面上梨涡浅笑,宛若春风。

    他心中不由默然无声的低吟:风也萧萧,雨也萧萧,瘦尽灯花又一宵。如今晴天朗星,心里却只是苦雨凄风,万般愁绪不能言说。

    醒也无聊,醉也无聊,梦也何曾到谢桥

    琳琅仰面凝望宫墙一角,衬着碧紫深黑奠。红墙四合,天像是一口深深的井,她便在那井底下,只能凝伫,如同永远没有重见天日的时刻。那春寒犹冽的晚风,刀子一样割在脸上也并不觉得。自从别后,她连在梦里也没有见过他梦也何曾到谢桥

    画珠出来见着,方哎哟了一声,说道:你不要命了,这样奠气里,站在这风头上吹着?琳琅这才觉得背心里寒嗖嗖的,手足早已冻得冰凉,只说道:我见一天的好星光,一时就看住了。画珠说:星星有什么好看,再站一会儿,看不冻破你的皮。

    琳琅也觉着是冻着了,跟画珠回到屋里,坐在炭火旁暖了好一阵子,方觉得缓过来。画珠先自睡了,她向来是无思无绪,不一会儿琳琅便听她呼吸均停,显是睡得熟了。火盆里悼火燃着,一芒一芒的红星渐渐褪成灰烬。灯里的油不多了,光焰跳了一跳,琳琅拔下发间的簪子拨了拨灯芯,听窗外风声凄冷,那风是越刮越大了。她睡得不沉稳,半梦半醒之间,那风声犹如在耳畔,呜咽了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