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凛冽的寒风,似乎也不如这口酒来得冷。
祁远章慢慢站起身来,任由夜风掠过他的衣裳,将上头的青鸟红桃尽数吹动。呜呜呜,呜呜呜……像有人在风里嚎哭不止。
这风声,真是瘆人。
一旦钻进了人耳朵里,便能钻进人心里去。
太微一路走,一路听着这古怪的风声,越听便越是不安。她不知道自己在担忧什么,可直觉满腔的担忧已经快要溢出来。
这时候,长廊另一头,黑漆漆的,突然传来了脚步声。
嗒嗒嗒。
走得很急。
不过转眼,这脚步声便到了她跟前。
周围已经暗掉的灯光被人重新一一点亮。
白昼一样的光明,将四姑娘祁茉脸上的愤怒照得清清楚楚。
“祁太微!”
她伸长手臂来挡太微的去路。
太微不觉有些烦闷:“天寒地冻的,你又发什么疯。”
祁茉瞪圆了眼睛,咬牙切齿地道:“我发疯?你个小疯子还敢说我发疯!”她作势要来抓太微的胳膊。
可太微一侧身,便躲开了去。轻轻松松的,根本没有一丝慌乱。以祁茉的身手,想要近她的身,除非她故意站着不动,否则绝无可能。
祁茉见状,也终于反应了过来。
若是动手,她是万万打不过祁太微的。
没有法子的事。
她只好悻悻然放下手,恶声恶气地道:“你有意撇下我们同爹爹一道用饭便罢了,竟然还敢让我娘去给你下厨,你算个什么东西你!”
太微怔了一下。
崔姨娘做的饭?
难怪不好吃。
她满不在乎地看着祁茉道:“崔姨娘若是不愿意,谁还能按着她的脑袋逼她做吗?”
“你口口声声说我算个什么东西,那你又是什么东西?你我身上都流着祁家的血,我是什么东西,你自然也就是什么东西。这般寻我晦气,你以为你能讨着什么好吗?”
太微推开了祁茉:“你既然有这闲工夫来同我找茬,不如回去多孝顺孝顺崔姨娘。”
祁茉眼看拦不住,又说不过,连忙摆出了长幼尊卑想压她:“你个混账东西!你敢推我!我是你姐姐!”
不想这说法却惹得太微哈哈大笑。
祁茉再如何有心计,也不过是些孩子手段,翻来覆去,只是撒泼打滚而已。
她早不耐烦同祁茉计较了。
“四姐真是天真可爱。”太微一把擒住了祁茉的胳膊,向后一扭,冷声道,“你再无事生非寻我麻烦,就休怪我不念姐妹亲情了。”
祁茉手上疼,心里憋闷,还待嘴硬时,突然一侧脸,看见了二姑娘祁樱。
她连忙将面上气愤一收,转而委委屈屈地哭了起来。
眼泪珠子噼里啪啦地往下掉。
真是可怜坏了。
太微也看见了祁樱,但她仍然抓着祁茉的手,神情自若,不见一丝愧色。
祁茉于是连忙小猫似地叫了一声“二姐”……她以为,祁樱瞧见了这样的场面,不论如何,身为长女,总是要出声制止的。
可没想到,祁樱只是一脸淡漠地看了看她们便将目光收回,一言不发地走开了。
她根本不在乎她们在做什么。
是太微欺负了祁茉,还是祁茉在同太微找茬寻事,她统统不在意。
祁家姐妹,一贯是这样的。
很快,祁樱的身影便远远离开了她们。
祁茉眼眶里的泪水也已经干了。白哭一场,真是无趣。她扭了扭身子,挣扎起来,一边讥笑道:“真是半点没有做人姐姐的样子。”
太微闻言,乐不可支,一把松开了她:“你倒是有做人姐姐的样子。”
“你——”
祁茉想驳她,骂她,可这话真是无从驳起。
她只得垂下头,用力揉自己的手腕,当做方才什么也没有说过。
如果不是崔姨娘脑子犯浑去寻姜氏说要帮忙,哪里会沦落到去下厨做饭。她摊上了这么一个不争气的亲娘,真是全毁了。
她原就觉得自己平白无故低了祁太微一个头,如今被崔姨娘这么一折腾,似乎就更坐实了她不如人这件事。
这样的滋味,实在让她寝食难安。
“你不要得意。”祁茉一字一顿地道,“祁太微你千万不要得意。”
“你不要以为父亲说什么要留你继承家业,便是真的喜欢你看重你。他这般做,不过只是因为你娘是夫人罢了。但凡那仙女似的二姐多上两分人气;但凡我不是姨娘所出,这样的‘看重’焉能有你的份。”
她说完,猛地抬头望向了太微。
“用不了多久,父亲就会反悔的,你且等着吧。”
她说得这般笃定,似乎一切都在她的掌控之中。
可是——她又知道什么呢?
太微不急着走了。
她倚栏而立,平平静静地叫了一声“四姐”,“你有没有想过,有朝一日靖宁伯府不复存在,你会怎么样?”
这问题问得如此突然,如此不着边际。
祁茉当然没有想过。
她蹙起了眉头。美丽的面孔,因此露出了破绽。成人的美丽,在这一刻退化成了小孩子的困惑和生气。
她愤怒地道:“你个满嘴疯话的小疯子。”
好端端的,祁太微竟然用这种话诅咒靖宁伯府。
不是疯话,能是什么?
祁茉瞪着眼睛看太微。
太微却不想看她了。
她怕被祁茉发现自己眼里的羡慕。
……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有看见过的祁茉,真是幸福啊。
夜幕下,太微静静闭上了眼睛。
她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
翌日,一大清早,太微便起身去见了父亲。
“四姐的婚事如何打算,您可曾想过?”
祁远章这回倒是没有躲她,但听了她的话,却只是笑,笑得前俯后仰,像听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你倒是姐妹情深,还惦记着她的婚事。”
太微把手里的暖炉重重顿在了桌子上:“她心性高脾气坏,得嫁远一点才安生。”
“是吗?”祁远章收了笑容,定定看了她一眼,“你怎么突然心软了?”
“我没有。”
太微不承认。
祁远章便也不多说什么,只是道:“人各有命,姻缘这种东西,随缘吧。不过……”他顿了一顿,才接着道,“你不想让四娘入宫,是想改你二姐的命,再顺道救四娘一命,可是逆天改命这种事,哪有这般容易。”
祁远章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开始往外走。
“代价总是不可预料的。”
他走到门口,突然站定了不动,回过头来望向太微笑了一下。
“你还记得我那日说,等过了年,便告诉你一个秘密吗?”
太微当然记得。
她点了点头。
祁远章开始抬脚继续往门外走去。
“不等年后了,等我这次回来,我便全数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