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51、徐徐图之

目录:还珠贝勒| 作者:缘来的鱼| 类别:都市言情

    宋远晗在廊下沉思良久,终于把心里头杂乱东西压下,这一通乱想,身上都有些发热,隐约感觉四周好些人关注着自己,不禁摇摇头,半响后,仍旧慢悠悠地往前院走去。

    不一会儿,前边就影影绰绰过来两个人,宋远晗定睛一看,当先一人提着灯笼小快步在前领路,看那身上装束像是纪府上的管事,后边不紧不慢跟着走来的正是瑶琳。想是那位主子来了,前边纪晓岚和珅招呼停当后,这才得空想起宋远晗不在席上,瑶林就问着管事往后院寻过来了。

    “宋公子,这可找到你了!还想着席上你饮了几杯,莫不是在哪处混了方向不成。”那管事见找着了人,脸上殷勤笑着迎了上来。

    瑶林近前看了看他,脸上神色淡淡的,看不出什么情绪。

    “确实有些醉了,在园子里散了散,这才觉得好些。”宋远晗顺着解释。

    那管事却笑道:“这话可不对了,若是真醉了,睡倒在园子里一时没找着冻着了可不是玩的。”

    瑶林听了这话,见宋远晗只有一个人,脸上又隐约可见泛着潮红,便现出点忧色,说:“见风了?”说着不由伸出手来碰了碰他脸侧,又道:“怎么这么热?”

    宋远晗若无其事地退了半步,避开了他继续探试,笑了笑说:“没事,一喝酒身上就烫些,过一会儿就好了。”

    “嗯。”瑶林见他这般,也不以为意,只淡淡应了一声,随后侧过头对那管事说:“你先回去回话,就说我跟宋公子在园子里走一走。”

    那管事迟疑一会儿,还是应了,把手上灯笼递给瑶林,恭顺地退下了。

    宋远晗问道:“逛园子?不是要回去么?”

    瑶林没有马上回答,微笑着走在前边,示意宋远晗跟上。宋远晗更是疑惑,摸了摸头没想通,只好提脚跟上去。

    月色清冷,略略有些凉风,两人越走越慢,拐进了一处小道。纪府的园子不大,园中草木花卉也不讲究规则,顺着自然之道,高高低低栽了许多。

    走了一小段路,瑶林这才回头说:“你还恼么?”

    说得声音不大,宋远晗也是琢磨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说什么呢,没影儿的事。”也不想胡乱接腔,这回答算是把事情揭过去罢了。

    瑶林听了好一会儿没言语,直走到园子深处,这才轻声说:“前边有客呢。”

    这话说得奇怪,先前这人还劝着他去,现在又变了,这不是反复无常么。宋远晗洒然一笑,又道:“什么客?那赶得巧,我正好去见见。”这一说完,自己又觉得好笑,说起反复无常,自己也算个极致的。

    “你竟是想见?”瑶林讶然。

    “莫非你还寻思着帮我躲着不成?两位大人想起来找人一请,我还能不见么,就是塞园子旮旯里头也能找出来。”宋远晗打趣道。

    瑶林见他果真不像是苦恼的样子,这才松一口气,正要说话却又像想起近来的变故,便劝道:“你要当心些,不可再胡闹了。这京里……”开了个头,终于还是觉得有些艰难,没有继续说下去。

    宋远晗见他这般还有什么不清楚的,他想告诫自己身处险境,有不明来历的人在谋算他,但又开不了口。这路是要走的,有困难依旧是要上的,瑶林不敢多说,让他又添心事更不情愿走下去。许是在瑶林心里,他宋远晗就是个惯会胡闹的半大孩子,自小被家中慈母看顾着,并未有重的心思去思考眼前境况。

    想到此处,宋远晗心中一阵感慨,说不出是喜是忧,只轻声说:“没事,看你念叨的样子,旁的人见了还当我是小孩子呢。要是真要有什么,那也是注定的。”

    瑶林更觉奇怪,这态度不像往常的他,便说:“说什么注定不注定的话?我最不爱听这些,你也不像信这些的人。”

    宋远晗笑笑,“想是装作和尚时候多了,沾染了些佛气。”

    听了这样回答,瑶林不由哑然失笑,“什么佛不佛的,你当那是好玩的?”说起这个,免不得又想起他装扮成小僧的样子,又是恼又是笑。

    “回去吧,这里黑漆漆的也没什么好逛。”宋远晗走这了半天,身上吹着夜风早就有些凉了。

    瑶林应了,两人便沿来路回去,空气中隐隐可闻阵阵花香。忽而有风,瑶林手上灯笼烛火随风半明半灭,不一会儿就暗了下去。

    宋远晗眼前一黑,脚下便随即停住,待眼睛适应了这明暗变化,在抬眼便看见瑶林回过身来看着自己。

    这人立于清幽月光之下,俊颜如玉一般莹洁。宋远晗一时竟移不开眼,眼神与他一接触便不敢再看,只半垂下眼眸。

    太安静了,安静得让他仿佛感受自己心口那一处的细微变化,萌动、绽放,而后又在一瞬间萎靡下去,死寂。很多事情他总不愿多想,总觉得留个三两分糊涂更觉自在。他上辈子生命不长,欢喜的日子也不多,失父失母,与妹死别。

    谁又知道他现在这般又能多长久?太沉重了,不去深究才好。他是喜欢他的,喜欢过,仅此而已。他无用,朽木尔。

    两人间的静谧持续了好半天,瑶林才幽幽开口道:“对不住。”

    宋远晗闻言摇了摇头,心道,我,也对不住。

    瑶林随手将灯笼挂在道旁一处横出的枝桠上,伸过手来拉住了他,而后转身缓缓前行。月下清辉几可视物,耳畔只有低低虫鸣,夜色如画,两人偶尔抬头观月,偶尔低语两句,都觉得这一路走得适意自在。

    直到前厅在望,瑶林这才松开相携的手,轻声说:“去吧。”

    这句没了先前沉重,宋远晗便明白这一路,没有白走。他不再答话,深深看了他一眼,算是别过。

    瑶林脸上换了温煦笑意,自然但不觉得亲近,退后半步跟着他进了小厅。

    早有人报于厅中人知晓,不一会儿便有小童将两人领进。宋远晗施施然进去,眼观鼻,鼻观心,并未故意去留神左侧座上端坐的乾隆。

    厅中酒席早已撤去,乾隆与纪晓岚正在手谈,乾隆左手执扇,扇柄半闭半合抵在颚下。纪晓岚略有醉意,身子斜坐椅上,眼睛微闭,似乎正在沉吟。另一旁和珅挽袖执壶意态悠然正在泡茶,略略轻点,几个小茶碗便已注满,几缕茶香袅袅。

    这三人倒是意趣盎然。瑶林进了小厅,驻步行礼,便退开立于乾隆身后。宋远晗却微微一笑,便自顾自落座于和珅下首,端起茶碗抿了一口,品了品,这才喝下余茶。

    期间乾隆瞥了他一眼,并未言语。纪晓岚像是毫无所觉,想得一手,有些激动地落下一子。只和珅笑问:“如何?”

    宋远晗放下茶碗,答道:“解渴。”

    乾隆虎目一瞪,好半响才恢复,纪晓岚轻咳一声,假意专心致志考虑棋路。和珅一愣,不由莞尔,径直端起茶碗饮了一口,也道:“确实。”说罢又看向乾隆纪晓岚两人处,笑问:“茶解渴,这棋又如何?”

    宋远晗随意看了看,皱眉道:“费脑子。”

    乾隆正要落子,听得此言手上一歪,自绝一眼,脸上神色扭曲。纪晓岚忍不住哈哈一笑,应了一手,步步逼近,摇头晃脑言道:“果真费脑子,愁煞人也。”

    宋远晗不懂围棋,但见两人神态又哪儿不明白的,心中也是一乐,唯脸上不显。

    落子不回,乾隆也是有雅量的人,再下几手过后,见此盘中局面败势难挽,也无心继续,便投子认输。“三爷高明,老纪承认了。”纪晓岚口中谦虚几句,可那神态自是得意,乾隆白他一眼,不去理会。复盘自然不必,两人便收拾棋子。

    宋远晗旁观这君臣两人相处,略有所感。古来皇帝自谓孤家寡人不是没有缘由的,君权无情,但只要是个人,便需有情。纪晓岚有才,也懂得君臣相处之道,私下里他一些小气性只要无伤大雅,反而被乾隆视为友爱亲密。

    他想的深了,便有些走神,眉宇间略带忧色,眸光低垂失了焦距。再回转时见三人都注目于他,和珅目光还隐含关切,宋远晗不由一惊,脸上仍带迷茫之色,直接问:“怎么了?”

    乾隆又清咳一声,转开眼神。纪晓岚环视座上三人,最后若有所思地看着宋远晗,问道:“远晗神色萎顿,是否身上不适?听闻今日远晗驾车奔波,攀山越岭,还不慎受伤,不知现下如何?”

    他这话一问,乾隆又飞快看了宋远晗一眼,而后肃容饮茶。和珅眉目一转,也不掺和。

    宋远晗回来时,纪晓岚早就知道他伤势无碍的,此番再问,不过是替旁人开口罢了,所以他没有抬头,只淡淡回道:“并无大碍,只略感疲惫罢了,有劳大人挂心了。”

    纪晓岚又道:“即便无碍,明日也当让大夫一看。”顿了顿,又故作疑惑问:“我听小月言及,今日你们幽谷一行来去匆匆,不知是为何故?”

    宋远晗抬头,眉间忧色依旧隐约可见,假意淡然道:“府中有位夏姑娘,曾与我论佛。夏姑娘时时思念亲人,夜不能寐,与我类同。今日她忧思难遣,便邀我往谷中探幽。”他说完,想及前生,想及宋昕,想及夏紫薇,又想及方才园中情形,那感伤原只有三分真,七分作假,这时候也变得分真了。

    这话有真有假,座上三人要是深思自然是不信的。但宋远晗语气神态愁苦忧怆,那句“与我类同”听着三人耳中都若有所感,一时便只顾考量这话。

    宋远晗等人如何受伤,有当时在场的涟漪的回话,他们都已得知大概。只道是那夏紫薇愚昧,不知为何莽撞做出轻生之举,连累宋远晗。他们不明白之处便是宋远晗为何那般关切,此时他那“与我类同”,半是解释半是自白,三人听完便各有思量。

    乾隆并未多想,只记了那一句“思念亲人”,又思及“夜不能寐”“忧思难遣”之语,再看宋远晗温润模样,眼神便有些复杂。

    纪晓岚却是有些疑惑,宋远晗这话与上回断然决绝之态大异。要说宋远晗情绪观感一时受夏紫薇感染是有的,但要做到今日程度,恐怕两人之间不是曾有过论佛那般简单。他还未放弃先前的猜测,仍旧以为两人有私。也只有这般,宋远晗为了维护紫薇,才会在乾隆面前温言解释,比上回缓和。

    和珅本是最了解宋远晗的,听得这话一怔过后,虽然仍感奇怪,但也没去深究。宋远晗知道认亲之举避无可避,自然要转换态度,以弱示之自然是高明的。和珅想及此,便漫不经心地打量了一会儿乾隆神色,见他果真失神,便暗暗放下心来。

    沉静半响,乾隆忽道:“你若有心学佛,又为何处处着迹?从南往北路途遥远,又借名行商流连京城,所谓何来?”

    这话语气平平,但话中的内容却问得诛心,自然是知道了宋远晗身边奴仆或死或伤心中存疑,忍不住发难。

    纪晓岚和珅听得都是心下大急,却不敢多言。而宋远晗却是像对其中诡变诘难毫无所觉,只低低一叹,苦涩道:“本不该来。”

    乾隆仍旧盯着他不动,宋远晗便抬眼回视他,目光不躲不避,带着三分怨气三分责问三分自嘲,乾隆与这眼神一对,那责难的神色便是一敛,眼中添了些疑惑茫然。

    宋远晗此刻却是洒脱一笑,只说:“母命难为,却是累及他人,若是三爷怪罪,小子也无法可想,舍却这身皮囊便罢了。”

    这一笑,眉间忧色尽去,兰芝玉树一般夺人心神,这洒脱不羁的凤仪又如那日淡定清谈的馒头小僧了。

    纪晓岚不由暗赞,看了他此刻这般容色,如何还能疑心他狡诈阴险,即便能,这人却不仅有出众容貌诚挚态度,还有过人词锋,短短一言自诉来京缘由,又把奴仆出事的嫌疑撇清。话里话外虽并未指出有人构陷,并无怨恨,只有自责愧疚,旁人听得此言也只会觉得他心善可怜。

    就是纪晓岚自己,虽然有一丝怀疑,也只有信他的。

    乾隆不及纪晓岚身在局外看得清晰,又有先前宋远晗“思念”之语影响,果然一听之下便去了疑虑,脸上厉色尽去,眉头一皱,转而考虑起到底有何人私下作祟了。

    和珅唇畔微翘,借饮茶掩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