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与和珅说过话之后，宋远晗感觉自己日子过得惬意起来，如水一般，平淡悠闲。即便两世的记忆加起来，也没有这样的体会。在人前还不怎么深刻，但无人时，甚至会有整个人飘忽失了重力的感觉。
连着几天他都只是留在房中养病，每到喝药的时候那人便进来半是强迫半是戏弄地折腾他一番。似乎从第一次开始就定下了规矩，喝过苦药过后会有奖赏。有了这因由，就是苦药一口一口喝到嘴里，他舌尖上也感受到丝丝的甜意。
有那么一刻，他会突发奇想，觉得自己似乎是中毒了。他竟然贪恋起这样的日子，这样无忧无虑轻松适意的日子……百无聊赖无所事事地等着那人的日子。
莫非这就是那些浑身散发粉红泡泡的人的想法？真可耻。
那天和珅沉吟过后，最终吐出来那句“也好”，短短两字，像是自然而然，很随意平常的话。但也只有他们两人经历过这些日子的事情，才能明白其中意味。
和珅从一开始就处心积虑接近他，所图甚大。而后他逐渐发现，事情不能一如他谋划那般发展，宋远晗这个人也不能凭简单手段笼络控制，甚至最后事情捅到了乾隆眼皮底下，不是和珅能够轻易左右了。
不过好处就是现下最困难的部分已经过去，乾隆知晓了宋远晗这个人，知晓了他的身世。事情接下来的阶段，如何亲近乾隆，能不能得乾隆青眼，能不能得到承认，能做到什么地步，那都是后话。
这些事情策划好了，也不一定做不到。这整个认亲事件当中，和珅就是一个投机者，他有能力平衡各方势力达到他想要的局面，也许路途艰险，但他玩得起。宋远晗把那信件的事情告诉，有意无意地试探和珅的态度，而和珅在考虑良久过后，也表示了他还愿意继续的意思。
现在，他说“也好”，同意了宋远晗的做法，却是原来的什么图谋什么长远利益都不要了。
宋远晗怕死，不愿意在这里头越陷越深，不愿意牵扯过于复杂的阴谋，而玩不起他就躲。而现下，和珅是答应依着他了。
对和珅来说，这自然不是最好的选择，最多只能说是个最安全的选择。但安全，也就意味着往后的收益也不会大，不能说是前功尽弃，也算是半途而废。
真是个奇怪的结果。
宋远晗不是太笨，自然明白和珅这样回答是因为自己，但他没有自恋到以为和珅是多么喜欢自己，才作出那样的选择。
和珅也是考量完全深思熟虑过后，才会那样回答的。
在乾隆已然知道自己身份的情况下，宋远晗即便不承认，也不是否认。这算是一种以退为进。他这么做自然是放弃了身份的认可，放弃了可能会在众人目光下得到的权势荣耀，往后就只能存在于暗处了。
但如果处理好了与乾隆之间的关系，两人形成默契，或者恶俗的说，两人间能培养出亲情来，宋远晗即便口中不承认，仍旧是可以得到乾隆的喜爱，也许还能因为身份上的不被承认得到乾隆额外的补偿。那么，和珅谋划的也不算一败涂地。
这些宋远晗都懂得，所以和珅能那样回答也并未在他意料之外，他惊讶过后很快也就释然了。
可明明是这般清楚的事情，那人的表现却不时让他疑惑。
那人坚持着那高明太医的方子让他败火，可一看他饿得头昏眼花浑身无力，就连是试探着亲吻他也躺在床上装死尸，那人又不忍心了。立马换了个说法，变节责怪起那个老眼昏花的庸医，而后亲自给他送来府里名厨精心烹制的鲜美粥品和清新小菜。
房子里头的那几口箱子被和珅令人搬了出去，那阵仗像是把让他生病的恶灵驱逐出去一般，直接暴力。宋远晗觉得他不会再有机会看见那些东西了。
宋远晗提出要见宋建，和珅同意了，但以他还在生病不能见人为由一直延后。在宋远晗第三次问起的时候，和珅神情有些无奈，最后表示，他已然问了宋建失踪前后的所有事情，让宋远晗想知道什么，就问他。
和珅不是宋建，即便他问得再仔细，也不可能有宋建的记忆，怎么可能代替宋建来回答宋远晗呢。所以宋远晗一听便知道，有他不可左右的事情正在发生，也许宋建这回真的被某些人找去了。
而这些，和珅明明可以告诉他的，他却选择不说。
于是宋远晗没有再纠缠宋建的问题，和珅便转而说起他另派了人赶往海宁，去查探宋柔玉的病情，又护送京城一位极好的大夫随后赶去。先前自然已经派过人赶去了，但那是为了查探宋远晗的身世真伪，现下得知宋柔玉病重，为了让宋远晗安心留在京城，便又派了人过去。
还有纪府里头那几位姑娘的情况，和珅虽然不明白宋远晗对那几人表现出的关心，但既然知道他如此，便专门让涟漪到纪府去侍候，不时也传回她们的伤情现况。
言谈中他甚至还有提及一些皇宫里的情况，就像闲聊一般，慢慢让宋远晗知晓了那位的性情喜好，隐约就是在教导他揣摩圣意，好保全小命。
宋远晗开始是疑惑，但两天过后便后知后觉，和珅这是在保护他，让他远离漩涡中心，替他解决后顾之忧，教他如何面对最大的那个困难。他还有很多事情应该去做，还应该尽早去做，但这些都让对方想到了安排好，似乎留在这小院子中养病，他也能心安理得理所当然。
这些种种，都让宋远晗不得不乱想，也许那人真的喜欢自己了。然后他便忍不住猜测那天使和珅做出那样选择的缘故当中，冲动的分量。他的谋划与不舍在其中的度。
因为他有了这个模糊的想法，每每那人借着喝药过后“分甘同味”的理由吻上来的时候，他都几乎控制不住自己。
他想要他！他早就知道那人对自己有极大的吸引力，但一开始那只是身体上的迷恋，他是个心智成熟的人，自然能够处理妥当。却没料到，此时仅仅是想及对方有可能喜欢自己，这一念头一起，那种渴望便成为几乎致命一般急切。
也因为那个模糊的想法，他觉得这几天虽然平淡悠闲，却有着很大的不确定，那种飘忽，安静下来的时候晃得他难受。
“又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轻柔的声音在耳际拂过，宋远晗一抬眼，便与对方隐含不耐的眼睛对上，这才知道自己又在面对他的时候陷入沉思，不由失笑，随即带着三分认真三分玩笑三分调侃地说：“想你。”
和珅挑眉，听了这话脸上也不见得有多少欢喜，反而添了些异色，半响却是微笑道：“怎么想我了？”说着手上便不急不慢地抚到他背后，若有似无地抱着他后腰。
宋远晗听了他问话，心知方才自己那半真半假的话和珅是不信了，正想着该如何应对，对方抱得越发紧了，手上也不规矩地摩挲他的后腰，似乎只是无意识地自然的安抚动作，但此时此刻由这人做出来，却带有极大的暗示信息。
宋远晗不由一震，侧过头去看和珅的表情。
和珅半垂下眼眸，并没有回视他，温热的呼吸就在他脸侧耳际，一丝一丝挑动着他的心跳。很明显，这人是在挑逗他。
“想我么……”和珅低低的声音，像是没有情绪的重复，宋远晗却敏锐地感觉其中隐含着笑意，带着戏弄的得意。这人现下很欢喜，欢喜的原因不言而喻，因为宋远晗正在一步一步的入局，在他面前一步一步地丢盔弃甲。
宋远晗他忽然明白过来，他感受到对方的关切是真的，感受到对方的喜欢也是真的，但这种关切喜欢此时说明不了什么，他不能沉溺于此……
宋远晗按捺住心下的激动情绪，躲开了和珅的亲吻，鬼使神差地，忽然就问了出来：“我什么时候病好？”顿了顿，他又道：“什么时候见他？”
和珅手上略一停顿，紧抱着的温热双手放松了些，一时并没有说话，只定定地看着他。
“怎么了？”宋远晗一笑，方才问完那话宋远晗自己都有些吃惊，看来是这两天想那些忧伤蛋疼的心思想得多了，下意识地不愿再这样下去，才会一张口就问了出来。说出了这话反而是心下一松，他不仅仅是和珅眼中看见那个十多岁温润如玉不经世事的少年模样，悠闲的日子他虽然过得惬意，但不能完全安心。
和珅松开揽着他的手，改为扳过他的脸，看着他略带戒备的神色，忽然眼神一黯，哑着声问：“你不喜欢？”眯着眼睛，闪过一线幽深的莫名情绪，又道：“莫非，这是想起谁来了？”
若是旁的人说出这句话，可能是对自身魅力不自信的试探，但由这人说出来，却是理所当然的怀疑和指责。
宋远晗顿时觉得好笑，这人怎么就能这般自傲强势，好像喜欢他是理所应当的，真不给人留一点余地了这是。宋远晗腹诽，自动忽略了他问的后半句话，当下便说：“不是，我是闲的骨头都痛了。你看，我也不发热了，也不头痛也不咳嗽，你说要败火几天，这都好几天过去了，早就好了。”
和珅一听他提到败火，很随意地看向依旧摆在桌上还未撤去的餐具，宋远晗咳了一声，唤回他的注意，又笑道：“我真的待屋里厌烦了，就连这小院子里头有几块石头有几盆花我都能说出来了……既然病好了，什么时候可以出去？”
“出去？”和珅挑眉，隐约觉得他话里意思不简单，一时没能明白其中曲折，但自然是没那么容易答应，便只回了一句：“那些东西不必你想，费神，没事情出去也不急……”
宋远晗笑颜依旧不变，故意说：“这是要关我一辈子么？”
和珅听得一怔，此时自然明白过来。他说的不仅是指想要离了这院子，而是不想被圈着，或是，想离了他？想到这点，他便觉得有些气恼，抚在他脸上的动作也变重了些。
他不愿就这么挑明了说，半响过后，和珅取笑着回答对方说：“你愿意么？那是无可无不可……你不认为那些事就是让你去想，也想不齐全，还不如现在这样方便自在。”
“我至于这么不济么？”宋远晗作气恼状，伸手推开他，“你要护着我，我是高兴，但没感觉那么自在。你干什么坏事我管不着，可关于我的，就不能这么不明不白。”
说完这话宋远晗又挑眉看向对方，埋怨说道：“你也明知道我不可能只待在这里的。你若是还不清楚有谁要对我不利，我出去的时候多带侍从就是了。我就不信我已经在那位面前露过面，还有那般胆大的人当着这么多人对付我。”
和珅听了他这样回话，似乎也不像是厌了他想要离了他的，虽还有些狐疑，却是笑了笑，依着对方推开自己的举动放开了双手。
宋远晗见他不答，以为自己说的还不对，便细想了想，又试探说：“若是你真在做什么事情避着我，我不管就是了。”
他这话说得还挺轻松随意的，听在和珅心里头就不是那般滋味了。看来他在宋远晗心里确实不怎么正派，连说这些话构陷自己也说的理所当然似的。
和珅想着他方才所说的话，心里有些着恼，神色还算维持住一派悠然。其实确实如他所说，宋远晗不可能一直养病不见人，皇宫里那位听了海宁回来的消息也过去了一天了，情绪稳定过后，自然还是要见宋远晗的。
其实仔细把事情考量一遍，方才宋远晗所说的几个理由，并不是和珅这几天的护着他的举动的缘由。真正的理由太过简单了，简单到连和珅自己都觉得有些无稽，不可信。
“我不过是怕你累了，担心你罢了。那儿就得来你这么多猜测？我是那般心机狡猾的人么，什么言语举动都是在谋算人么？”和珅半真半假地叹道，“既然病了就要好好休息。以往你就是病了还在强自支撑，身体才会积弱。这不过就是几天，我是不给你饭了还是不让你见人了，怎么这怨气就像我圈了好久的样子？”
宋远晗不知道该信他几分，见他神色寂寥，果真一副被人误会真心的模样，便也半真半假地握了他的手，微笑安慰说：“那是我错了，误会了大人。”顿了顿，又说：“不过我这人有个毛病，就是生病了反而喜欢看看风景，关在屋子里是不会好的。”
“我……不会关你。”良久，和珅才说了这么一句，语气有些冷。凭着宋远晗现在的身份，他自然是不能做他府中禁脔，和珅是关不住他的。可这话一说出口，还是觉得有些失落。
“那自然好。”宋远晗一笑，心里也算是略略安心。他可以欢喜这个人，可以依靠他的能力，但自然不愿意就此依附对方。
这不是一个寻常人纠结的什么相信不相信对方真心的问题，那都是陷入爱恋当中的矫情！对于他们现在的情形，问他们两人中任何一个说什么喜欢什么真心，都不会有人直白承认。
这很明显就是一个体是否独立的问题。这几天宋远晗的迷惑不安也由此而来，对方的强势因为自信因为根深蒂固的观念，而对他不适合，他不会安心享受这些，也不会肤浅地相信有了这么个他护着就会一切困难消弭。所以，他必须有所保留。
也许，他会这般一如既往地戒备对方，他没有那么单纯的心思，他的情感里头仍旧有算计仍旧有理智……而宋远晗相信，对于和珅来说，也是如此。
和珅隐约觉得这才是宋远晗这一番话想要的答案，心想自己又在他言语之下退了一步，暗恼自己，不禁轻哼一声，随即又压下心中情绪，半响才说：“那就再养几天，再急可不行。过一阵子福伦福大人家里有寿宴，瑶林帮忙送了请帖过来，你想去便去吧。”说到这儿停顿了一下，又说：“你怎么又跟福家那两兄弟认识了？”
宋远晗一怔，好一会儿才想起来福家两兄弟指的是谁，又想起当初他跟福尔康等人结识的原因就是为着他母亲的寿辰，一想起来似乎觉得那是很久远的事情了。这一乱想，便没有顾得上回答和珅的问话。
身旁和珅又轻轻说了一句：“听闻你母亲的生日也快到了……”
宋远晗闻言一抬眼，便对上和珅若有深意的眼神，立时明白过来。和珅让自己在府中避着人养病，又让他在那种情景下出现在人前。
他之前在乾隆面前说过思念母亲的话，而后立时就病了，再出现人前便是参加友人母亲的寿宴，时间又在宋柔玉生辰附近，这般真真假假的安排，在乾隆心里，他这纯孝的形象是走不脱了。
和珅是关心他，可这一步一步算得还是不会错的，也许，近来关于他身世的传言已然在京中出现了，或者说，很快就会出现了。外头一切都好了，就等着他登场了。
“混蛋！”宋远晗低骂一声，瞪他一眼，转身就往床上躺去，不再理会他。暗恼自己就不该有丝毫相信他的意思，这人不仅仅在感情里头有算计，他根本就是个腹黑奸猾的大坏人！别说是跟他谈恋爱做情人了，就是多见几面都会给他祸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