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三章 刺杀

目录:华盖| 作者:章宝伽| 类别:历史军事

    第七三章 刺杀

    他笑意盈盈:“这岂不是皆大欢喜?”

    沈四同惊骇。她听着不绝与耳的惊呼,和嗖嗖箭音,突然意识到也许不论自己说什么,这次都不能再救自己的命了。

    他恨自己是一件不可改变的事,自己必须死姬氏才能有机会出头是另一件不可改变的事。

    这件事姬氏知情吗?

    他怎么会不知道?他养自己宠爱自己,也许不过就是为了这一天可笑的是自己。以为自己重活一世便能以几十岁的年少轻狂,胜他一世谋划的老辣深算

    她来不及思索得更多,几乎是出自本能地拔出袖中的小匕首,向年轻帝王抓着自己不放的手臂挥去。只以为他一定会松开手,自己就能借机跳下马。但却没料到会刺个正着。

    那张漂亮的面容惊讶而意外,怔了一下看向自己被刺伤的手臂,然后慢慢松开了手。抬头,直直看着面前一脸惊恐的‘少年’。

    刺伤了皇帝沈四同脑中一片空白,无睱去理会他脸上的神色是为何而来,握着匕首,拼命推开他翻身下马。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自己不能死在这里,不能像这么死。她不甘心

    四周的军士全然没有反应过来,也没有人去阻拦她。他们紧张地对着外面,高举着手中的盾牌。更远处冲出去的军士正与什么人苦战。而路边林中射出来的箭,密集如雨。

    沈四同分辨不清方向,慌乱地闷头像前冲。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离开这里。

    此时,身后似乎有什么人在叫她的名字,但是她不敢回头。只顾埋头向前跑。

    直到有什么人挡在她面前,她绕不开,推不动。愤怒地抬头,却看到一张年轻的的面孔。

    “你乱跑什么?惊吓如此真丢人现眼”少年公子面带不屑,脸上有些残血,也不知道是他自己的,还是别人的。

    他不顾沈四同的挣扎,抓往她的胳膊,一瘸一拐地向回走。

    “放开”沈四同大叫:“你放开我”双手被抓住,伸头便去咬,满嘴血腥。

    但那人却并没有放开,他虽然惊愕于这疯子竟然咬人脸上痛得抖了一下,却竭力做出不怕痛的英雄模样,大吼:“你疯了?比娘们还娘们竟然咬人本公子是怕你冲出去变刺猬你不要不识好人心”

    沈四同跟他理不清,惊恐地扭头,看向跃下马向自己走来的那道身影,愤然对眼前人叫:“我死不死变不变刺猬,关你何事?要你来管?还不放开”

    那公子脸瞬间涨得发紫,羞愤难当。梗着脖子改口道:“谁稀罕你死不死你身为随待郎,竟然弃陛下而逃我尽职抓你而已”

    而此时,那人已在不远处。亲卫层层相护,已在面前。

    “被你害死了”沈四同恼恨得全身发抖,知道自己没机会再逃,颓然听天由命的样子,不再挣扎仰起惨白的脸,看少面前的少年,怆然:“段公子立了大功。恭喜公子。这下你大仇已报,喜不胜喜吧?”

    少年愣了一下,全然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松开手,低声红着脸急道:“我不会告知陛下说你逃走。本公子不是这种人。”

    沈四同却并不理会他。

    她扭头看向不紧不慢向自己来的年轻帝王。

    这个人,一点也不像他的兄长。这个人甚至不太像帝王,他太年轻,眉眼太娇媚阴鸷。他看上去很像在车撵中的太后。只是那个女人脸上多了一份或真或假的慈和,与宽仁。以至于整张脸没有这样妖媚。

    此时,那些常年跟随帝王的亲卫,纷纷在他身侧举起盾牌。

    沈四同与他几步之遥,身边的车撵替她挡住了箭,隔着密集的箭雨,两人之间仿佛是无法逾越的鸿沟。

    “过来”他命令道。并且向她伸出手,仿佛他是值得依赖的。但谁知道那是要索她的性命?成为他脚下向高处去的基石。

    身边什么也不知道的少年,见她不动不由得着急,低声掩嘴:“你即怕死,在陛下身边最是安全不过。还不去?”一幅急都要替她急死的样子。

    沈四同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话,抬头看天空阴沉黑云催城,低头又看看脚下雪地泥泞。

    迟疑片刻,袖中的手紧紧握住匕首。不过是死既然怎么都是死,不如临死一搏。

    她蓦然抬头高声道:“陛下,您不想知道太子死的时候说了些什么吗?”

    在场的人,无不露出惊愕神色。

    那只向她虚伸着的手,微微抖了一下。看向她的眼睛中,充斥着复杂情感。

    那一闪而过的犹豫,让沈四同心跳加速。她只需要这一点点迟疑。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挺背笼袖,走向他。仿佛一点也不在乎那些箭,步子不紧不慢,如闲挺踱步。“臣痛心陛下竟然不解臣之苦心不解太子苦心数年前,臣即然能为了向陛下陈禀太子遗言,不顾一己生死,装疯卖傻。今日就再做一次。”

    身边的少年见她不知所谓乱讲一通之后,竟然就这样走出去,不由得大吃一惊。伸手想要拉她,却只扯到一条早已松开的彩络。

    他捏着络子,瞪着那些嗖嗖冷箭,呼吸都屏住了。似乎只要他一闭眼,一吸气,就有一箭会射中她。口中喃喃道:“疯子疯子”

    而此时战事虽已在尾声,刺客进攻却格外疯狂。嘶杀声四起。但箭少了许多渐渐零星。

    沈四同走过那短短十几步,却仿佛是行经千万里,冷汗浸湿了衣裳。受过伤的手臂不停地发抖。

    她停在距离太子三步之遥处,知道自己如今再近,肯定会被亲卫阻拦。

    她无视飞箭坦然直视于皇帝那张年轻的脸。

    这是多么无情又性窄残酷的人啊他杀害光了自己长兄与前皇后的族人,现在又要杀了她。权力之下是沉沉血腥之池,却看上去这样无暇。

    她不动声色地垂眸,郑重地一丝不苟,行完生死别离才用得上的君臣大礼,最后跪伏于地,朗声道:“臣虽非举世无双的聪明人,却也知道戏弄君王是什么样的下场啊然而当年却装疯冒死进言,实在因为那时人小言微,不足为信。除装风卖傻无法可偱”

    说完深伏于地。

    但她却没有等到皇帝相问。只得到了仿佛是无边际的沉默。她忐忑而焦躁,硬着头皮继续道:“今日,臣既然已身为待郎,本欲向陛下坦诚事情始末,却没有料到臣还未向陛下开口,就遇到这种事端。”

    说着蓦然抬头说:“臣有言,乃前太子所遗,请陈陛下。”

    相互交换眼色的军士们,见自己年轻的主人并不发一言,于是默默将盾牌外移,也将她笼罩在内。这时要是她被射死了,未必是好事啊。

    那个一直矗立在原地,纹风不动的帝王一言不发。过了很久,才开口道:“说。”短促而冷漠。

    沈四同轻轻松了口气,连忙继续说道:“几年前,小臣因年纪尚幼又初入皇都,万事不了解,是以在宫中那一次见面,装风卖傻只做简言。只是想借此提醒陛下要小心。万不是戏弄陛下那日太子崩,确有遗言。太子的原话是这样的。太子说——”

    沈四同说着停顿了一下,抬起头看向皇帝。那姿态,仿佛并不是一个臣服于他的子民,而是一个与他平起平坐的人那样。

    她注视着面前的人,开口道:“太子说:告诉他,哥哥不恨他。”

    皇帝向后退了一步,似乎不愿意她看到自己脸上的神色。

    沈四同紧张得双手在袖中交握,死死捏着。脑中不停地回想着这些年听来的闲言碎语与宫中秘辛。

    开口继续道:“告诉他,有许多事我们不做,有人会逼我们做,让我们最终不得不如此。如今胜负已分,我亦无悔。

    但叫他不要忘记,这个天下始终是谁家的天下。叫他不要忘记,我王族皇位历代有能者居之,祖宗素来任由皇子们为一把椅子刀光剑影血雨腥风是为了什么叔叔伯伯的死,我的死,是为了让更胜一筹的那个,承担起保卫历代祖宗创立下的家业。而不是为了被人利用,成为傀儡啊。”

    她说着长长舒了口气。闭目蓦然伏地:“这也正是当年小臣疯言的原因。小臣在此向陛下请罪。今日就算小臣生死,也算是完成太子遗愿。再无憾事。”

    天雪飘起小雪,远处的嘶吼已渐渐平息。面前的皇帝一言不发。

    一切都过去了吗?那些刺客已被击退,或被擒拿?——沈四同一动也不动地伏在地上。不抬头去看皇帝的神色,甚至不敢去猜测自己说的话有没有漏动。她觉得那只匕首都要被自己捏碎了。

    过了许久,皇帝开口问:“这是他让你说的?”那声音中听不出情绪“他让你说,于是你就算死也要来告诉孤?你作弄孤是有心,但事出有因,并无轻视王族威仪之意?于是你过往种种,并没有半点攀权私心,只是为了有一天能对孤说这段话?”最后一句中,带着几分嘲讽。

    “不”他不信自己啊,沈四同深吸了一口气,心中出奇的平静,手中的匕首微了微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开口说:“臣有私心。臣想让陛下杀了宋氏”这句话说出来微微发抖,还带着些不能掩饰的急切。

    她仿佛情不自禁,跪在地上向前移了二步,仰头看着高高在上的帝王“宋氏杀了他啊陛下”

    那个唯一一个肯对她真心,唯一一个真的在意她生死,唯一一个,为了她丢了性命。

    这几年,她不止一次地想,如果他没有死。

    不止一次地梦到他死时的场景。

    她点满室中长明灯,却还是夜夜梦到他。梦到他脸上带着嘻嘻笑意说:“你哭了啊?”

    梦到她带自己策马急奔,远处是茫茫夜色。

    她总是企图去阻止将要发生的事情,却一次也没有成功。

    她缓缓开口道:“陛下他明明跟我说,以后要去避世之所买一块地几个奴隶,过安稳的日子。但是宋氏明明可以活捉他,交由陛下处罚,却杀了他像杀一只狗一只猪那样。”她面色沉痛,抓着年轻帝王袍角的手不停地发抖,眼中没有泪,嘴角因为太过克制情感,而微颤。

    “他死在我怀里。他眼睛睁着。像一只畜牲那样死在烂泥里。他对我说‘我不恨他’。”她觉得,他的脸仿佛就在自己面前。那双空洞的眼睛,与渐渐失去温度的躯体。她想挽留,但是却只能睁睁看他没有了呼吸。

    皇帝俯视她的眼睛中,有什么晶莹脆弱的东西闪过。

    他低声说:“他总是很要强。早年父皇教我们骑马,他腿摔断了也不肯吱一声。”声音有些惆怅,怔怔道:“避世而居?”似乎震惊,也许有些许后悔。

    他伸出手,像是想扶沈四同一把,但很快又缩了回去。想到了什么往事,目光有些迷离。

    也许幼年时对长兄的嫉妒与恨意,就像是对于永远站在自己前面,却永远抵达不到的目标的愤怒。

    但很快他眼中那点触动就消失不见,想到什么,收敛神色,拂开沈四同退后一步,冷笑说:“他活着的时候,不让人安省。事事占尽风头,现在就算是死了,也仍不让人安省。还要对我指指点点难道只有他聪明?你觉得,他不说我就不知道?一个败北之人,竟然对孤说这种话,可笑之极。何等狂妄。”

    又多一步之遥。沈四同觉得自己不能再等,自己站起身刺过去时应该说什么?“宋氏勿忘我今日大功”

    她面色悲切蓦然站起身,但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只听到一阵阵更大的‘锵锵’声响起,仿佛有什么大块东西砸在盾上。

    她想回头看,但这个瞬间,脑后似被什么人猛击了一棍似的,让她有些发晕。

    身边的人惊恐地大叫着什么,有人伸手扶住她。

    但在此时,她突然觉得一切都很遥远,天地寂静。

    远处少年公子飞快地向这边大步跑来。宽大的衣袖像一朵云。

    沈四同手中跟随了数年的匕首坠落于地,伸手要去摸脑后。

    这个瞬间,她脑中突然想到:上辈子,自己好像并没有做成什么了不得的事,平淡活着而已,窝窝囊囊。

    这辈子,以为自己脱胎换骨,于是企图为一个人做一点事。就像他不畏艰险入营去救自己那样,不畏艰险地为他做一件事。但却只是这样的结果。真是可笑。

    她脑中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想法塞满,眼中蓦然发黑软软倒下去。

    昏死前,看到不远处翻飞的袍角上吉云朵朵,和俯在眼前模糊不清的脸。

    也许只是一瞬间的事,时间却被拉得那么长。

    就这样?她不由得有点想笑,也许死也没什么可怕的,又有什么值得后悔的?这个世界有什么值得留恋,那个假模假样的父亲?

    只是如果在下面遇到了王大,一定又会被他笑。真是不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