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言澈被他这一声‘太傅’叫得有些微愣，视线有瞬间模糊，恍惚间，一切又似乎回到了数年前。那时候，眼前这名伟岸的男子也不过是个半人高的孩子，偶尔会面无表情地仰起小脸，冷冰冰地对他说：太傅有礼了。
弹指瞬间，就已是十年……
庄言澈有些无奈，随后扬起特有的温暖浅笑，轻微鞠了一躬：“殿下万安。”
安炎颔首，一双眸子盈盈流光,他也不再说些什么，低头继续手里的工作，将案桌上的首乌放进秤平里称量。
庄言澈有些好奇，走近了才发现，案桌上竟摆满了许多他叫不上名的草药。
“殿下知晓医术？”庄言澈好奇地发问。
“略懂一二。”安炎答道，“数月前无意中结识了高太医，因而在他那里学了点三脚猫的工夫。”
“恩，高太医的医术在整个大黍来说，也算得上数一数二了。”庄言澈不可置否地道。
“……”安炎沉默以对。
发现没什么话可说了，庄言澈颇有尴尬地在原地伫了一会儿，便抬脚在药室内闲逛了一圈。
高大的药柜倚墙而立，一方方柜格内铺满了各种各样的珍奇草药。庄言澈一一扫视着，视线突然定格在药柜的左上角。阴暗的角落，那里摆放着一只不起眼的瓶子。瓶身雕刻着繁琐的花纹，瓶顶则用布塞一圈圈死死缠绕，似乎是生怕里面的东西泄漏出来。然而这瓶子与一堆随意摆放的草药不同，显然里面装的是已经研制好的药物。
庄言澈微微踮起脚尖，伸手欲去拿下来看个究竟，却冷不防插来一道命令：
“别碰。”
扬扬眉，庄言澈还是依言垂下手，转头不解地看向安炎：“这药很贵重么？”
安炎埋头做着自己的事，没有抬头看他一眼，嘴里却回答道：“谈不上有多贵重，只是里面的药水有些危险。”
“危险？”
“是药，也是毒。那是高太医近些年来研究出来的成品。体弱的人食用后能在较短的时间内恢复健康，可是一但药效一过，会给病者的身体带来十倍的伤害，甚至有可能危及生命。“安炎平淡地回答，“这种药水的原材料……是白砒石。”
闻言，庄言澈心下兀地一沉。
白砒石……那可是用来制取砒霜的……
“为何要研制这种无用的药水……”庄言澈幽幽的太息声回荡在药室内。
沉默中，一只翩然的蛾从敞开的窗柩飞来，在庄言澈身侧盘旋了几转。他伸出一指，想去扶摸飞鹅扑扇的翅膀，可飞蛾却顺着他的指间，悄然溜走。
蛾子在空中飞舞，抵不住温暖的诱惑，不顾一切地扑向案桌上的明火，只听得‘呲啦’一声，灰飞湮灭。
“飞蛾扑火的瞬间却能靠近自己迷恋的东西，这究竟是幸还是不幸？”说这话的，是安炎。
庄言澈一愣，有些惊讶地望向安炎。不曾想，一向冷漠的九皇子竟会发出这种感慨？而对方却将目光投在微弱闪烁的油灯上——那里躺着断翅的飞蛾。
沉默了仿佛一个世纪的时间，庄言澈怔忪盯着一明一暗的烛火，犹豫地问道：
“如弄……他还好么？已经有很久没有见着他了。”
闻言，安炎总算是抬头看向庄言澈了。他眸子漆黑而复杂，像不见底深渊，对视久了容易让人万劫不复。
“挺好的。”安言勾起似笑非笑的弧度，道：“怎么？太傅想他了？”
“嗯……大概吧。”庄言澈蹙了蹙眉头，总觉得安炎说的这话中带着刺。
安炎讽刺地勾起唇角，道：“呵，既然太傅如此迷恋弄儿，为何当初又把他送到我手上？”
弄……儿？
庄言澈呆楞了一瞬间，随即回过神来，不悦地板起柔美的容颜，严厉道：“休要胡说，如弄虽然是微臣安排在殿下身旁的书童，但要是殿下真得不喜欢，又怎会将他留在身边？至于迷恋什么的，更无从说起。微臣一直视如弄为己出，断然是不会有这等龌龊的想法，况且……”说到这儿，庄言澈顿了顿，不自然地别过脸去，嘴唇有些颤抖，“况且微臣是个男人，怎么可能会迷恋上另一个男子……”
“是么？呵呵，那庄丞相还真是刚正不阿。”安炎盛赞，随后收敛了嘴角，看不出情绪道，“太傅放心，弄儿我定会无微不至地照顾。”
庄言澈僵硬的身体轻微颤抖了一下，不留行迹道：“恩，那就拜托殿下了。”
死要面子活受罪，这句话用在庄言澈身上，也许是再适合不过了。
思及正堂内还有一对政事需要他处理，庄言澈脸色有些惨白地朝安炎做了别，正踏出门口，就被安炎叫住了。
安炎站在他身后，妖冶的眸子在烛光下有些晃动，牢牢锁着庄言澈的背影问道：“太傅，如果有朝一日，炎做了一件让你生恶痛绝的事，你打算怎么办？”
话音一落，庄言澈顿住了身形，静静地背对着他伫立，许久，似乎都快站成了一尊雕像。
安炎仍旧弃而不舍地追问：“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太傅会恨我到什么程度，想杀了我么？”
闻言，庄言澈终于动了动，仰起首盯着头顶上方，留下一句话：
“为师……为师相信你。不过……如果真的发生了这种事，那就……看天吧。”
成事在人，谋事在天。一切，冥冥中都自有定数。
这是庄言澈十年以来，第一次在他面前自称为师……
安炎目送着庄言澈离去，看着那抹绝尘的身姿消失在黑暗中，他的瞳孔骤然收缩，里面竟然是一望无垠的冰霜。
人去，屋寂。
伟岸绝伦的男子独自站这昏黄的明火中，孤寂的影子随着烛光摇曳。
那就……看天吧。
是啊……要真到了那个时候，也许就只能看天意了……
到时候，一贯平静泰然的你，又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呢？
我很期待，太傅……
……
月过中天，位于皇宫的不起眼角落里，依旧安静寂寥，感受不到一丝属于人的温暖。也只有到了这个时辰，尚药局内室的灯火才得以熄灭。
安炎熄了烛火，四下顿时漆黑一片。
他步出门槛时，发现大堂居然还亮着光。止步犹豫了一会，他这才放轻脚步声，朝亮光的来源地走去。
绕过一扇逶迤的屏风，放眼望去，刷得漆黑光滑的案桌上重重叠叠地堆满了奏折与纸张，奏折堆里还枕着一颗脑袋。庄言澈俯在安桌上静静沉睡，似画如烟的容颜宁静而安详。
竟然就这样趴着睡着了，是累了吧。
安炎看着眼下这张绝美的脸出神了一会儿，眸子倒影着案桌上明暗不定的芯火，里面蕴涵着说不清楚的万千思绪。
看着看着，他竟忍不住微微俯下身子，将这份思绪化为一个蜻蜓点水般的吻，轻轻烙印在那张花瓣似的粉唇上……
人生如梦。
愿太傅能有个好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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