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家的女孩儿们，就算是个庶出的，到底也是公侯小姐，俗话说低头娶媳妇，抬头嫁女儿，以周家的底子，就算不找比他们家更强大的人家，也不至于便宜郑瑜一个毫无背景的穷小子，因此她要是看上郑瑜，只怕终难如愿了。
见孟夫人不言语，她忙收回心思顺着她的话头问道：“太太的意思，可是已经有了可心的人选？”
如果她猜得不错，孟夫人应该是想把自己身边的大丫鬟指一个给郑瑜，也好更加笼络住他。
果然，孟夫人微微点头，“月书是最稳重的，我还想留她几年，如今若在映画和瑶琴里头挑一个，你看着哪个合适些？”
林雪垂着头思虑了半晌，“媳妇儿有点没见识的浅见，若说得不对，请太太教导我。”
孟夫人唇角一弯，林雪方接着说道：“太太跟前儿IAO教出来的姐姐们，哪一个不是水葱似的又水灵又有见识？依我看不拘哪一位都行。惟有一点，瑜大哥哥年纪已经不小了，这两年又在外头走南闯北，越发添了阅历，安知他心里就没个念想的人呢？我想着横竖都是太太的恩典，不如索性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先问问他心里究竟怎么想，若看上了咱们府里哪一位姐姐，那自然容易，若要到外头聘去，倒也没有咱们家说不下来的人家吧？”
一番话说得孟夫人连连点头，“可不是这个道理？你回去跟老二说说，他们兄弟两个向来要好，只怕瑜儿的心思他是知道的。”
“诶，媳妇省得。”
林雪这回答应得很痛快，难得不用算计谁，也不用妨人算计，牵红线嘛，总是件好事，何乐而不为？
却说因郑瑜向来是个交游广阔的豁达之人，无论是王侯公子还是三教九流，都有说得上的朋友，如今听见他回了京，神武大将军府的二公子齐二爷立时就在城里最大的妓院天香阁包下了最好的房间，宴请了一包狐朋狗党为他洗尘。
一帮纨绔子弟到了一处，不过行行酒令、听听小曲儿，议论议论最近哪一位老朋友走运新纳进了一房如花美妾，又是哪一个倒霉鬼在外头赌钱吃多了酒，回去被家里的老爷子狠狠打了几顿板子。
周海因不胜酒力，已经由一个小厮扶着先行回府，周淮捧着酒杯似醉非醉地看着他的背影，一面凑向身边的郑瑜嘀咕道：“他倒精乖，每每这种场合就烂醉如泥，不放人也不行，回头老爷又该夸他勤勉知道自律了。”
郑瑜并不搭话，却斟了杯热茶过来，换下了他手里的烧酒，“你既然知道，如何还不知道约束些，难道由着他去讨好么？咱们坐坐也就去吧，家里的奶奶只怕也等急了。”
周淮一口气将杯子里的茶水饮尽，“好哥哥，你哪里知道我心里的苦处。我倒是也想讨好老爷来着，可分明是一样的事情，老三做起来就是勤快就是孝顺，我做起来就是装样子别有用心，他老人家心里早将我们俩分在天渊两地，这可怎么比，你说说怎么比？”
一番话说得郑瑜也暗暗摇头，只得拍了拍他的肩膀宽慰道：“依我说你不必操那份闲心，都说天底下的父母一颗心都是偏的，总有最心疼的子女。但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大哥哥病弱，那就该你挑起大梁来，你是府里的嫡子，既无过错，又不痴傻，如何能轮得到他去？”
周淮冷笑，“告诉你个笑话，老爷如今正动梁家的心思呢，想给老三娶房有权有势的好儿媳妇儿撑撑腰。”
“此话当真？老爷未免也太过无情了，这不是摆明着打你的脸吗？”
郑瑜也跟着倒抽了一口冷气，众所周知周家二奶奶有娘家等于没娘家，若说个家世显赫的三奶奶，这二房的脸可往哪儿放呢？
周淮到底是孟夫人的儿子，周海也是个知道事理的，起码兄弟几个表面上一团和气，倒不怕；可二奶奶就……将来妯娌相处，包括在公婆面前，只怕她的处境就更难了。
想起徐婉云，郑瑜不由越发感慨。
再怎么鲜活艳丽的花儿，到了周家这篇乌烟瘴气的苗圃里，便再也开不出花来了。
想想上一次回来的时候也曾见过几面，她也就跟个用绳子牵制住的木偶差不多，人不动她不动，人动她还是不动。人不笑她不笑，人笑她还是不笑。瘦得两颊都凹了进去，一张脸上毫无生气。
这与当年他陪同周淮去迎亲时所见，简直是一天一地，一人一鬼。
那是阳春三月的最后一天，清风拂面，花香浮动。喜娘背着新媳妇儿上了花轿，不知怎么一阵邪风吹过，竟撩起了她头上的盖头。
她仓皇遮掩，却还是叫他看了去，娥眉若蹙，不描而黛；唇如红樱，不点而朱。白里透红的两颊饱满细腻，小巧的鼻尖微微上翘，那一年她十六吧，看上去却娇憨十足，好像比实际年龄还要小上几岁。
这才几年功夫，整个人就像被抽干了似得，真真形同枯槁，怎么能不叫人惋惜？
不过今儿个一见又大大出乎他的意料，徐氏整个人不光是气色好了，人更精神更有韵味儿了，而且，而且那举手投足间淡定自信的气度，也是从前不曾见过的，竟比三年前那鲜桃儿似的娇嫩欲滴的二八芳华更叫人看得挪不开眼去。
这样的人儿，周淮这小子也不知是几辈子修来的，竟舍得这么冷落磋磨人家，真真造孽。
周淮见他不言语，只捏着杯子不知道在想什么，打量他是喝多了酒人也乏了，也不理他，又自顾自喝了几口闷酒。
此时众人皆已经有了些个醉意，有人早搂着相熟的姑娘进去风流快活了，也有人歪歪斜斜躺着，嘴里还在行令，而楼里的头牌依人姑娘不知几时也止了弹奏，却捧着酒杯朝周淮他们这边走来。
她如今也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自小被老鸨养在家里，使人教她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却从来不曾接过客，正指望着明年上元佳节的灯会给她正式挂牌，狠狠赚上一笔。
便是如今，京城里的达官显贵要想听上几首她亲手拂的小曲儿，不先砸下个几百两银子，也是想都不用想的。
说来有趣，这依人对谁都是一副冷脸，却不知这周淮哪里对了她的口味，每每对他礼遇，今儿也是看着他的面子才过来撑撑场面。
“难得郑公子回来，小女子也凑个热闹，敬公子一杯。”
见她主动，郑瑜也不好唐突了佳人，忙站起来先干为敬，跟着她又让周淮，周淮醉得糊里糊涂，也便就着她的手喝了个干净。
到底还是郑瑜稳重，看着夜色果然重了，众人也没有散席的意思，那做东的齐家二爷正搂着个歌姬索吻寻欢的，自然不会那么不识趣地过去打搅，便悄声换了两个在外头等着的小厮，一同扶着周淮先溜了开去。
因不放心小厮们粗手粗脚，郑瑜还是亲自送周淮回了屋，自己只站在廊下，早有个小厮进去通传，很快两个丫鬟快步走出将人扶了进去。
林雪捂着鼻子看了看一声酒气香粉气的男人，强忍下想一脚把他踹出去的冲动，方吩咐红绡和琥珀扶他进去躺着。
这里红绡为难地看了看门口的方向，“瑜大爷还在外头呢，这……”
林雪略一沉吟，大晚上的她自然不方便见他，但人家巴巴地给你把人送回来了，也不能太没有礼数，便另外唤了个小丫头进去伺候周淮，自己扶着红绡和兰珠的手到了窗下，隔着窗帘子向外头道：“多谢大哥哥费心，二爷已经歇下了，夜深露重，大哥哥还请早些回去，路上小心。”
一面又使眼色给兰珠叫她出去送客，谁知外头半晌无人答应。
却见个小丫鬟走进来笑道：“瑜大爷可真会体贴人，方才我见他悄悄地要走，怕奶奶问起不好回话，便请他略站一站，奶奶猜猜他怎么说？他说大晚上的可别难为坏你们奶奶了，我自去了倒便宜些。”
林雪微微一怔，没想到人高马大的一个男人，心眼却够细的，竟主动体谅她这个人微言轻的二奶奶的难处，却不能不说他是个厚道人吧。
却说郑瑜一个人悄悄地出了府，因门房上都是熟识的，方才见他送周淮进去，这会子自然还给他留门，他家也在周府后街上，不过一个有着三间屋子的小院而已。
轻手轻脚开了门，却见东边屋里的灯还亮着，便知他奶奶还没睡，忙走过去轻轻叩了几下门。
“可是瑜儿回来了？”
沙哑的声音带着疲惫，却精神十足。
郑瑜笑嘻嘻地推开门，便看见他奶奶正盘腿坐在炕上，就着油灯纳鞋底呢。
当即皱起了眉，“跟您说过多少回了，这些个功夫不用您自己动手，府上有的是针线上的女人，不拘叫哪一个帮您做做，回头我给她谢银就是了。”
郑老太太也多时没见她的乖孙，哪里还管这些，一把便将他搂在怀里，“我的儿，奶奶不累，只是苦了你，这么没日没夜地奔波。”
郑瑜等他奶奶抱够了，方孩子气地眨了眨眼，“累什么？好酒好肉的，又不用我花钱，可受用着呢！”
老太太也知道他哄她高兴，便不戳破，又拉着他坐下，指了指炕桌上的几碟新鲜点心道：“光顾着喝酒，可曾好生吃饭了？两个丫头都睡了，你且讲究些吃点点心吧。”
郑瑜笑着答应了，却看着眼前的点心不动，这么精致新巧的花样，可不是街面上的点心铺子能做得出来的。
当即不动声色，“可是府里赏的？”
老太太抽了抽嘴角，“……是，知道你今儿回来，主子们赏的。”
“不知是哪一房的主子？”
郑瑜似乎一点也没看出他奶奶的心虚，坚持刨根究底，郑老太太只好举了白旗，“可不还是三姑娘那里给的么！我说你也是，这些年三姑娘这么照应咱们，你怎么就是块楞木头似的不知道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