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气

目录:星际战舰玛洛斯号| 作者:| 类别:玄幻魔法

    4月3日。

    玛洛斯号,九层甲板,休息区走廊。

    23:30。

    时已入夜,休息区走廊里空旷无人,周遭的一切,也寂静得只剩下伊斯特的脚步声。

    可伊斯特的脑袋里,却轰隆隆地仍是适才飞行甲板维修区的机械嘈杂。

    在晚班结束后,伊斯特留在飞行甲板,试图同机械师们一道将锯鲨拆解,以调整那条扭曲得不成样子的龙骨。

    可将飞机外层钛衣层层掀开之后,伊斯特才发现,出问题的却远不仅仅是一根龙骨。——日前从敌机堆里营救顾长浔时,那一次远远超出战机荷载的拖曳,使飞机的整个悬挂系统的各条力臂,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扭曲变形。

    要想修理,不是不可以;但鉴于舰上机械师的业务熟练程度,就算是所有人都扑上来一齐修理,就算是在赶到前线之前的这些天全都用在这架战机上,自己的锯鲨,也不一定能恢复健康。

    于是,郁郁地将锯鲨推回机库,仔细盖上苫布,伊斯特将几架无主的飞机挑来拣去,最终选中了宁馨那架调校同锯鲨最为相似的纽约灰栗兔。临战换机,是飞行员中的大忌。伊斯特虽不在乎这些,但看到那只明明蓬松绵软,却龇牙咧嘴偏要装作一副狠戾样子的长耳朵毛绒动物,伊斯特觉得窝囊极了。想要央司徒文晋重新漆一条鲨鱼,但此时他已是战舰指挥官,若把他从中控室里拉来做这等事,只怕她伊斯特日后一定能被写进史书中的奸佞录。

    重新调整了灰栗兔的配重调校,伊斯特又指导机械师们继续维修其它战机,不知不觉就忙到了十一点。虽然进展缓慢,但看到机械师们一副困恹恹的疲惫神色,伊斯特便只得叫停收工。

    而一登上离开飞行甲板的电梯,伊斯特顿时也觉得倦意席卷而来,而走在九层甲板的走廊里,伊斯特简直要用火柴支撑住眼皮,才能保持不睡过去。

    打开休息室的门,伊斯特几乎是闭着眼睛就往床上扑过去,却被一个什么东西死死抓住了裤脚,绊了一个趔趄。她下意识地就一脚踹出去,随着隔着军靴的金属触感,伊斯特听到一阵骨碌骨碌的声音,然后是一个什么东西重重撞在墙上的膨的一声。

    “啊呦呦!”挨了窝心脚的家政机器人,缩在墙脚哀叫。

    伊斯特的困劲儿顿时走了一半。走到墙边,她过意不去地将它断掉的手臂接起来,

    “对不起呀……可你无缘无故拽我干嘛?”

    语言功能只限于叹词的机器人,委屈地滴滴响着,表达不能。

    房间的另一侧,却传来一个低沉略带笑意的声音,

    “它刚刚换了整套床单被褥,嫌弃你脏呢。”

    伊斯特下意识地低头看看自己满是机油污渍的工作服,又看看不远处雪白的床具,颇为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却又挠了一手金属碎屑。她回头,瞅瞅书桌边干净整洁的司徒文晋,见他虽然唇角带笑,目光温柔,但眉宇之间却仍有挥之不去的沉郁之色。

    司徒文晋今天早些时候在中控室里摔杯子的事情,早已被当成奇闻异事在战舰上传开,因此伊斯特自然知道得清楚。

    走上前去,她想和他说几句宽慰的话,但实在是疲倦得大脑一片空白,眨了几下眼睛,她连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那就先亲一口吧,她这么想着,便低头向他的脸颊凑过去,却一眼看到他雪白的T恤衣领,和他浓密却清爽的黑发。

    闻到自己身上浓重的污泥味道,伊斯特讪讪地缩了回去,在他反手捉住她的前一刻,泥鳅一般向洗手间溜去,

    “……我先去洗个澡……”

    司徒文晋无奈地摇头,看着洗手间的门膨地关上,不一会儿,就有哗啦啦的水声响起来。

    空气里,平日里的甜香椰子味儿被机油味道所取代,可司徒文晋却无比强烈地感受到,她真真实实地存在于他的生命之中。这场战役,这即将到来的宿命,如最刻毒的咒语,将两人关于未来的一切幻想尽数抹去——可伊斯特却似乎从此松了口气。这些年的苦痛折磨,竟让她不敢再相信关于他和她的永远。这几天来,伊斯特一日比一日轻松自在,满足于今时今日的相守相聚,可司徒文晋却并不甘心。

    他拉开抽屉,从深处摸出那个乌木贝雕的小盒子,打开来,取出那枚已在家族中传承千年的订婚戒指。剔透的鹅黄色梨形钻石,被缠裹在一圈精致的常青藤边饰之中,相依相伴,直到永恒。

    他祖父曾经说过,这是一枚能够带来幸运的戒子。司徒文晋希望如此,因为他要启封戒子中的所有幸运,将围拢在她周围的重重迷雾尽数吹散,给她一生如长岛银滩般的阳光灿烂。

    只要他们能活过这场战争。

    司徒文晋将乌木盒重新放回抽屉的最深处。

    关上抽屉,收起令人郁结头痛的军报,脱下T恤,他准备把衣服收好就爬上床去睡觉,却在拉开衣橱的那一刹那,隐约感到衣橱内一声极轻的响动。

    条件反射一般,司徒文晋退后几步,伸手从地毯下抽出一支乌锃锃的微型冲锋枪。他保持着半跪的姿势,瞄准、上膛,皆在顷刻间完成。

    而衣橱里的人,似乎也听到了机枪上膛的声音。

    “别别别开枪!”有声音隔着衣橱的门板闷闷响起。

    “放下武器,举起双手!”司徒文晋沉声喝道,说着向一角的家政机器人使个眼色。

    机器人骨碌骨碌地滚过地毯,伸长了机械手,将衣橱门慢慢打开,露出层层衣帽后面那扇已被打开的暗门,以及暗门里那影影绰绰的人形。

    战战兢兢地拨开挂衣架,衣橱里的人高举双手,摸索着走了出来。

    然后在他身后,又有一个人,拨开衣架,高举双手,摸索着走了出来。

    然后又一个,再一个,又一个,再一个,又一个,再一个,又一个,再一个。

    当从衣橱里爬出来的人挤满了整个屋子时,司徒文晋一阵恍惚,觉得自己不是在玛洛斯号的指挥官休息室,而是在6D版《纳尼亚传奇》的片场。

    一群灰头土脸的军官,望着司徒文晋手里上了膛的冲锋枪,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司徒文晋却顿时明白了眼前这诡异情势的缘起。叹口气,从半跪姿势站起身来,扣上冲锋枪保险。

    那群深夜到访的不速之客,也同时舒了一口气。

    “长官,您……需要整理一下军容。”人群里,忠厚脸的机械师雅各布低声道。

    然后人群中一阵嗤嗤的窃笑。

    司徒文晋大怒,心道你们一群人违抗最高指令私自返回战舰自不必说,如今深更半夜擅自闯进指挥官的休息室,还居然敢管上级长官睡衣的穿法!

    可他低头,看到自己上衣没穿,而下半身穿着一条花花绿绿沙滩裤的可笑样子时,顿时也觉得气馁。他伸手抓过刚脱下的那件印着长岛logo的T恤套上,正要好好教训这群不知好歹的混蛋,却听见不远处卫生间里的哗哗水声忽然停了,接着变成隆隆的吹风机的声音。而随着吹风机声音减成弱档,适才被噪声勉强压下的一个穿耳魔音,却越来越响亮,最终充满了整个指挥官休息室。

    走了困劲儿的梅弗儿•伊斯特少校,正在卫生间里,一边吹头发,一边唱歌。

    不错,不是哼调子,也不是吹口哨,而是唱·歌。

    那是一首好复杂好复杂的歌,可从开始的低沉男声,到中段的高亢青衣,在加上背景里的嘁嘁锵锵锣鼓过场和哈哈嘿嘿的大段说唱,伊斯特都字句清晰地唱得不知多认真投入,一个人就仿佛整整一支小乐队。

    外间休息室里的人面面相觑,神色扭曲地听着伊斯特越来越陶醉地扯着嗓子,将华彩部分连唱了三遍,然后一边高喊着“Bravo!Bravo!伊斯特少校!”一边推开门,扭扭哒哒走了出来。

    却正对上这群挤满了屋子的不速之客,还有身穿背心裤衩,却手提一把沉甸甸冲锋枪的司徒文晋。

    伊斯特顿时懵了。

    而本皆因伊斯特的歌喉而忍笑不能的一群军官,看到平日里裹一身军装、一脸军痞相的伊斯特,此时头发蓬蓬松松挽着,双颊隐约有两抹浴后的嫣红,身上更是穿着一条软软着柔光的珠灰色手工蕾丝睡裙,露出纤细的手臂小腿,以及肩背脖颈间大片的雪白肌肤,简直将妩媚温柔的女性美发挥到了极致,顿时齐齐掉了下巴。

    顾长浔吹了一声口哨,“Bravo,伊斯特少校,bravo。”

    在浴室里唱歌唱到缺氧的伊斯特本以为自己穿越时空,来到了谁的惊喜趴踢,或是谁的生日聚会,可却在下一眼看到坐在轮椅上的顾长浔,看到一头稻草般金发的洛曼诺,碧绿眼睛的安妮,雀斑鼻的彼得森,高颧骨的朴金英,老实相的雅各布,娃娃脸的杰西卡,鹰钩鼻子的罗斯维尔,两鬓斑白的佐野纯平……那一张一张的脸,她实在太过熟悉,因此愣在当地傻傻想了好久他们为什么半夜闯进在自己卧室之后,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们在她面前的忽然出现,意味着什么。

    司徒文晋已经坐倒在沙发上,揉着太阳穴,听着这群乱七八糟的人,七嘴八舌讲着他们如何在降落到α0413太空站那一日说服了运输机的飞行员,在飞机返程时候,又将他们悄悄带回了玛洛斯号。为防止被司徒文晋发现后被扔回太空站,这群人在战舰里东躲西藏,误打误撞地就发现了连接战舰各处的一条条秘密通道。

    已藏了三天,战舰已离太空站足够远了,他们吃压缩饼干睡地板也实在忍得够了,于是他们决定大摇大摆地出现在中控室,可错拐了几个弯,他们就这样半夜三更地就从司徒文晋的衣橱里钻了出来。

    拧着眉头盯着这群面带憔悴疲惫之色,可眼神却炯炯有光的军官,司徒文晋恶狠狠道,

    “按照军规,应该让你们都去尝尝禁闭室的滋味,但是——”

    但在这最最危险的关头,在这最最困窘的绝境,他们就这样如天降甘霖一般出现在他面前。

    “——早点回去休息,明早准时回各自岗位报道,不得有误。现在解散。……以后谁再敢随便评价上级长官的军容军貌,就立刻开除军职,永不录用。”

    大伙轰然一声,便准备作鸟兽散。

    在乱哄哄的人群中,伊斯特悄悄拉住洛曼诺,蹙眉道,

    “阿莱索,你这么冒冒失失地回来犯险,留下你父亲可该如何是好?”

    洛曼诺却微笑着摇头,

    “我老爹说,他宁愿看我作为一个完整的人而死去,也不愿看我作为一个残缺的人而活着。”

    伊斯特不禁怔住。

    不待伊斯特回答,洛曼诺又轻声说,

    “——伊斯特,你穿这条裙子果然好看。”

    可还没等伊斯特体味出他话中的淡淡苦涩,他已经向她道了晚安离开。

    轮椅上的顾长浔,听到两人的对话后,不由向她挑起一个嘲讽的痞笑。

    “……顾大爷,别人也就罢了,你一个残障人士,回来凑什么热闹?”伊斯特撇嘴。

    “我自有特殊使命。”顾长浔笑得颇有深意。

    而司徒文晋身边,鸡丁小馆的大厨兼老板,那个满头白发身形佝偻的瘦老头,正拽着司徒文晋的袖子,絮絮叨叨地念着,

    “……老夫一想到……如果指挥官的最后一顿饭,连鸡丁都吃不到的话……”

    可还不等说完,他就被彼得森和朴金英两人连哄带劝地架出了指挥官休息室,

    “哎呀什么最后不最后的,老伯伯,我们都和您说了多少次了,这次战争只是危险系数高而已,不一定就会阵亡的嘛,真真晦气死了……”

    “……果真?如此甚好,甚好……”老头一边蹒跚而行,一边喃喃念叨着,离开了司徒文晋和伊斯特的惊喜趴踢。

    那条让洛曼诺怨念的睡裙啊睡裙,sig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