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府太夫人苏氏已年过八旬，近来身子骨抱恙，整个人显得愈发没有精神。坐在铺了软凉席的芙蓉榻上，后面垫了好几个引枕，方才半坐着受了晚辈们的请安礼。抬头望去，长孙安培祥、次孙安培瑞，长媳韩氏，二媳妇余氏，以及二房孙女安锦珠。
安培祥前几年已经成婚，奈何妻子赵氏命薄，怀孕期间不慎小产，身子骨受到损伤，病了一年有余，于去岁冬月离世，并未留下一子。
安培瑞历来是个病秧子，大房两个孙子，他书读的最好，可他那身子也不知能不能入仕。
二房更是人丁单薄，余氏如今四十来岁，早年产下一子，不幸夭折。后来又生了第二胎便是如今十四岁的安锦珠。余氏为二老爷收了房里人，幸得一子，现年八岁。虽是庶出，却早已开蒙跟着先生读书，小小年纪已略有成绩。
安家大老爷安璞世袭祖上的功勋，二老爷安琩蒙祖上庇荫，二十岁便入了仕，如今外放尚未到满期，故而二房一家皆在外地。
余氏领着女儿来京城给太夫人请安，恰好是安锦华出事的第二天。这些日子，她来不及歇一歇脚，就帮着打理大房家务事。
太夫人相看一回，不见安锦华和安锦书，遂想到安锦华已经香消玉损，少不得又难过一回。众人劝解一回，她方才止住了，朝韩夫人道：“锦书也是乖巧听话的好孩子，如今还没好起来，请太医好好医治着。”
韩夫人点着头，余氏忽地想到了什么似的，叹口气道：“昨儿听说，还有四姑娘也病着。”
韩夫人不觉蹙眉，眸光露出几分不悦。安锦华出殡已经两日，府里这才安顿下来，可当天四姑娘着了魔似地在锦院大闹的事儿，早已经在府里传开。
四姑娘神志不清，这事儿余氏不是不知道，这会子提起来又恰好碰触了韩夫人的痛处。那日，四姑娘昏迷后，任旧还是送回了筱院，这两天韩夫人压根就没过问。
太夫人虽身上不大好，但外面发生的事儿，她不是不知道。落在韩夫人身上的目光不由淡了几分，“到底是一条人命，也该请好一些的郎中好好瞧一瞧。好歹，也不多她一个人就没饭吃。”
韩夫人握了握拳头，隐忍着又点了点头。
余氏笑道：“还是太夫人心慈。”
这话说完才觉不妥，太夫人并不待见四姑娘。毕竟，那么痴痴傻傻一个人，又是庶出，实在叫众人喜欢不起来。遂说起别的掩盖过去，太夫人询问起大老爷安璞归期，韩夫人道：“已经派人送了信儿，回说差事尚有一些没有办妥，短时间内回不来。”
“哎，他走得时候，锦华那孩子还送了他，没想到，一转眼活生生的人就没了。”说着，眼眶一红，又流下伤心的泪来。锦华虽性子有些飞扬跋扈，却也是知书达理的好孩子，模样生得标致俏丽，行事大方从容，到底比锦书强些。
女孩儿虽不能建功立业，但若是寻得好姻亲，对父兄也有助益。
余氏目光微闪，安慰道：“太夫人别太伤心难过，其他孙女虽比不得二姑娘的好，倒是也能在太夫人跟前尽尽孝心。何况，还有三位孙儿在膝下承欢。”
韩夫人闻得此话，淡淡瞧了安锦珠一眼。就连一直垂着头充当丫头在韩夫人身后伺候的秦姨娘，也不觉抬头看了安锦珠一眼。嘴角微扬，一抹嘲讽轻蔑的笑一闪即过。
安锦珠如今已经十四岁，模样尚且算得上清秀，别说和安锦华相提并论，就是锦书她也比不上。没了安锦华，永平侯府就只有一位三姑娘安锦书。
何况，安锦珠几岁就跟着二老爷去任上，外面长大的，如何能与在京城长大的比较？锦书虽是庶出，却早已记在韩夫人名下。
从寿禧堂出来，秦姨娘扶着韩夫人一边走，一边道：“……怕是二夫人的眼睛也落在那门亲事上头了，不是奴婢有意诋毁，锦珠小姐也未必能入得他人眼，没得还让别人说咱们府上养出来的姑娘，连宁伯侯府上的姑娘都比不上。”
韩夫人淡淡瞥了她一眼，秦姨娘连忙住嘴。
“你也如此说，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秦姨娘微微一笑，韩氏与余氏面和心不合，这也是人尽皆知的事儿。她只需要提醒一二，没了安锦华的韩夫人，目光只能停留在锦书身上。
……
为什么这个噩梦还没有醒过来？
翠云端着一盆水从外面进来，见四小姐睁着眼，喜道：“四小姐醒了！”
四小姐，又是四小姐？被子下面的手，紧紧篡着破旧的被褥。她还在那个破败的房间，即便她已经见到了母亲，见到了许多人，可任旧没有丝毫改变。谁来告诉她，这到底是梦是醒？
已经不知道闭眼睁眼反反复复多少回了，每一次她都以为闭上眼，睁开眼之后世界就会发生改变，可每一次都失望。如今，她已经快要绝望了。
浑身的疼痛那么清晰，真实的让她根本没办法忽视。可她就是安锦华啊，是永平侯府的二小姐安锦华，不是什么劳什子的四小姐！
翠云拧了布巾给她擦脸，一边擦一边聒噪，“崔妈妈太过分了，芍药姐姐说她还跑去夫人那里告状，说小姐您打了她。不过，夫人训斥了她一顿。”
锦华闭了闭眼，以前根本不知道这个崔妈妈，倘或知道府里有这样目无尊上的奴才，她早让母亲打发了出去。
经过两天的修养，这副身子逐渐恢复了一些力气。待翠云擦了脸，她更觉得精神好了许多。便让翠云扶着自己坐起来，然后，她注意到了自己了手。
初夏的时候，院子里的凤仙花开的格外鲜艳，她和锦书一道采了许多，撵了花汁染指。颜色鲜艳好看不说，而且那花汁不易脱落。可现在，自己的手指甲上面却什么也没有，有得只是一层污垢。
她的手指修长纤细，常用玫瑰汁保养，不但白皙又滑嫩，可这双手，虽然也修长纤细，却粗糙不堪。这根本就不是她的手！
心里咯噔一跳，举目四望，破旧的房间连一面镜子也没有。她慌乱地站起来，让翠云扶着去外面，记得外面有一口井。
翠云似是明白的了她的意思，打了一桶水起来，待水波静止如镜面。锦华慢慢地走过去，心里慌得让她忍不住地微微颤抖，而当她看到水面上倒映的那张连她自己也不认识的面容似时。
她才知，真正的荒唐和绝望是什么。
连脸也不是她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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