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夫人既发了话，碧娆自是乖乖巧巧地应下，此时又见瑶琴领着个中年仆妇匆匆走来。
“禀太太，给老太太的千秋预备的绣品到了。”
孟夫人略一颔首，瑶琴便领着那仆妇和两个小丫鬟忙碌了起来，很快便摆了满满一桌子的东西，有装裱华美的百寿图、玲珑别致的松鹤延年双面绣小屏风，还有各色精美鲜艳的小物件。
尹氏扶着孟夫人上前，一面自月书的手里接过茶盏亲手奉上，一面轻声细语地精心解说。
林雪见没她什么事便自觉告退，谁知孟夫人漫不经心地一抬眼，“你家去横竖无事，也过来帮着挑挑，这么大一个家，我一个人就算有三头六臂也照管不周全。如今唯有你大嫂子能帮衬些倒好，早两年你才做了亲身子又不老，年纪也还小小，如今看来也老成了许多，也该是时候跟着你嫂子学学了。”
这是要她跟着学理家的意思吗？
林雪一愣，再看孟夫人身边的尹氏果然也一下子变了脸，不过见林雪看她，很快又恢复了见人三分笑的和气。
“太太说得可不是么，偏偏媳妇儿也是个粗心的，我们大爷又那样，若能得二奶奶的帮衬，可不知能省心不少，只是不晓得二奶奶肯不肯接这个苦差了。”
肯还是不肯，难道真能由她说了算吗？
林雪苦笑，还是乖乖走了过去，“太太都开了口，媳妇儿哪里还敢躲懒，不过媳妇儿娘家的事太太和大嫂子也是知道的，不怕你们笑话，这里的好东西，也不过是进了咱们府里这几年才算见过几样，哪里能有多少见识，要说叫我帮着挑挑，倒不如说是太太和大嫂子带着我开了一回眼呢。”
说着便当真兴致勃勃地陪着看了起来，孟夫人才刚狠狠地驳了冯姨娘的面子，痛痛快快地出了口恶气，自然难得欢喜，竟也少有地耐着性子指点林雪，绣品虽多，又都是京里几家鼎鼎有名的绣坊所制，但最终孟夫人点头的，也不过区区两件而已。
剩下的都交与王妈妈，再选些还算别致的送去几位姑娘屋里给她们留着玩罢。
“太太莫笑话媳妇儿眼皮子浅，我瞧着这百寿图很好，又应景又细致，细看每个字都有不同的讲究，何以偏偏不能入太太的法眼呢？”
林雪不解地提问，身后却有人冷笑，“二嫂子这么剔透的性子，居然还这么简单的道理都看不穿。老太太七旬的高龄，你当她很乐意镇日家被人提着醒儿告诉她您老年纪不小啦，您老七十高寿了吗？把这幅字送上，只怕反倒落个吃力不讨好去。太太选的这幅六尺牡丹则不同，老人家总喜个热闹团圆，这可不正是个富贵繁华的寓意么？”
高，实在是高！
林雪汗流浃背地一回头，却不曾在她期许的高度看到人，低下头，方见一个看上去也就岁的小姑娘威风凛凛地站在门口，粉妆玉琢明眸皓齿，梳着清爽利落的小辫儿，双鬓配着精致小巧的赤金镂空花钿，身量不高，气场超强。
更令人纠结的，是这小小的女孩儿竟用一种恨铁不成钢的眼神觑着她，瞅得她脸上发烫。
还好这小女王似乎并不打算与她为难，转而笑嘻嘻地朝孟夫人走去。
“女儿给太太请安，太太昨儿睡得可好？”
原来这位就是孟夫人的小女儿，周家的四姑娘周芳仪。
现在这么看来已经是个出类拔萃的小美人，心思又这样缜密，听她说的那些话，就是她这个二十几岁的上班族也自叹弗如，长大了可还不知道得彪悍成什么样呢。
林雪暗暗叹服，就见孟夫人一把将小女儿揽到怀里，又亲手为她整理肩上的乱发。
“下次可不许胡闹，同嫂子讲话怎么能这样无礼？女孩子家，还是这么莽莽撞撞，肯定又是跑着来的，瞧你这头发乱得。”
话虽如此，脸上却是满满的溺爱，哪里能见到一丝责怪的意思。
这一点林雪却是感同身受，无论是前一世的妈妈，还是这一世的黄夫人，都给了她那种母女之间深刻而依恋的感觉。
对孟夫人的感觉竟就这么莫名其妙地稍稍好转了一些，到底她也是个有血有肉的人吧？
芳仪小小年纪，却不见忸怩撒娇之态，反倒冲林雪无所谓地笑笑，“她要是那起子动辄拿腔作势的无知妇人，女儿还不乐意与她说话呢。”
原来是友非敌？
林雪默默松了口气，以徐婉云那棱角都放在外面随随便便就能戳痛个把人的性子，在这样一个势力复杂的环境，居然还有朋友，倒不可说不幸运。
当即也淡淡一笑，“姑娘如今当着我的面提点我，倒是为我好的真心，怎么算是无礼？最怕是那些表面上亲亲热热背后却去说三道四的人，才真真叫人防不胜防。”
芳仪不置可否地扯了扯唇角，众人又陪着孟夫人说了一会子话，直到陆陆续续有各房各处的管事妈妈媳妇儿进来回话方散，尹氏照旧留下给孟夫人打下手，林雪原想自己回房，却见芳仪轻轻扯了扯她的袖子。
“我去你屋里玩会儿可好？”
林雪失笑，方才见她长篇大套不免有些受惊，如今又看她憨态可掬的样子，想想到底还是个十岁的孩子，遂拉起她的手笑道：“如何不好？平日里可请都请不来呢，咱们走吧。”
芳仪点头，二人乐呵呵地出门，却见燕仪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那儿，想是要走，又见孟夫人跟前正忙不敢过去，却也不敢就这么走了。
“三姐姐真可怜。”
芳仪轻叹，林雪虽然初来乍到不了解情况，但看样子大体也能猜到个一二。
这三姑娘是冯姨娘生的，冯姨娘又那么喜欢跟孟夫人对着干，孟夫人怎么可能喜欢她的孩子？何况又是个女儿，那肯定连做样子都省了。
可看她的样子，脾气却跟她亲姨娘一点也不像，反而是那种温吞老实的性子，不管见了谁都怯怯的，却很知道本分。
比方说刚才冯姨娘赌气走了，她却还是留在这里候着。
也不知是不是这种被众人忽视的感觉令林雪有点感同身受，在经过燕仪身边的时候她竟然站住了脚。
“三姑娘这会子打算到哪儿去？早起见着兰珠剥莲子桂圆，这会子我屋里可有好吃的呢，一起去尝个鲜如何？”
燕仪诧异地抬起眼睛看着她，似乎想从她的表情里看出她是真心请她，还是和慧仪她们一样作弄她罢了。
此时芳仪也淡淡地开了口，“走吧三姐姐，太太这里可不得闲，咱们闹二嫂子去便是。”
说罢也不管她点不点头，拉起她的手就朝外走，这里孟夫人百忙里头抽空看了看她们的背影，倒有些若有所思的样子。
待前来回话的众人也散去，她方挥了挥手，令屋里几个伺候的丫头也出去。
却独留下王妈妈一人。
“你说，你们二奶奶这趟回来，是不是变了个人似的？”
足足出了半晌的愣，孟夫人方寓意不明地出了声。
王妈妈琢磨着，也不敢随意议论，到底还是附和着道：“似乎是更随和了些。以往见她，也不知道为什么，瞅着咱们都好像谁欠了她几百两银子似的，又万般皆不在她眼里，如今倒和气得多。就好比方才太太叫她留下，搁以往只怕她早就甩脸子走人，要怪咱们奚落她出身寒门了，可如今不但不曾如此，还大大方方地自谦，要知道她是最最计较就怕有人看不起她娘家的。”
“可不是么，我也不过那么一说，才说出来倒有些后悔，就怕勾出她那酸脾气来，谁知道却好得很。难道鬼门关里走一遭当真是能让人转移性情的？罢了罢了，不提那些个晦气的，虽说她如今懂事了，你也需多看着那边一些，她不闹，绣烟那东西可不是省心的。”
孟夫人伤脑筋地抚了抚额头，王妈妈忙应下，又愁道：“说句不该我说的话，像咱们这样的人家，长孙竟然是个小老婆生的，说出去到底有伤体面。”
说完见孟夫人不言语，自然也不敢再往下说，孟夫人的脸色比方才又黑了一层。
想起来更生气，原先看徐婉云那幅半死不活讨人嫌的样子，跟周淮又水火不容有仇似的，打量着指望她来开枝散叶是不能了，这才对绣烟先有了身孕这事儿睁只眼闭只眼，谁叫大夫拍着胸脯打包票，说她肚子里是个男胎呢！
毕竟老爷年纪大了，袭爵这回事，不知哪天就会有人提出来。
两房嫡子僵持了这么久，说白了不就拼个谁家先有儿子么！
虽说只是个庶子，难道就不是儿子了？先袭了爵再说！
徐婉云再那么闹下去倒不难办。
周家几代功勋，难道圣上能眼瞅着镇远侯府就这么绝了？过个几年一道折子上去，只说嫡妻徐氏身患顽疾缠绵病榻，周家仁厚不愿休妻，但为了香火的缘故想再求个平妻，总不算过分吧？当今圣上性格宽容，周家又是朝廷股肱之臣，想必没有不准的。到时候把她送走再寻个门户更好的人家给周淮娶个平妻，还愁没有嫡子么？
早知如此，真不该便宜了绣烟那狐媚子，这孩子就算是托生在碧娆的肚子里，也比她好多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