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回来了。”
尹氏笑得满面春风，许是她近来一向黑口黑面惯了，忽而变了个人，周源一时竟有些不惯。
又见绿萼也在屋里陪着，不由一愣，自从她知道她有了喜，尹氏在自己家里从不掩饰对她的厌恶，根本不要她到跟前服侍，更别说和颜悦色地跟她说上一句半句话了。
尹氏见他不说话，也不恼，只拉着他过去桌边坐下。
“今儿太太陪老太太吃斋，已经吩咐下了咱们晚上都不用过去，就在家吃个舒心饭吧。”
说着又抬起眼看了绿萼一眼，“还不快给爷斟酒？”
“是。”
绿萼微微一笑，顺从地自小丫头手中接过酒壶便给周源满满地斟上了一杯。
周源看着手中的美酒眼皮子都不抬，“你也别太操劳了，好生养胎。”
绿萼并不敢就答应，而是犹豫地瞥了尹氏一眼，却见她好像无动于衷似得，反而跟着笑笑，“很是呢，这么下去你的身子也一天比一天沉了，不用每天都上来伺候，只要能给咱们爷生个白白胖胖的大胖小子，就是你最大的功劳。”
说完又给周源碗里夹了一筷子菜，绿萼不过垂着头站着，见他二人并无其他吩咐，便识趣地带着丫头们退了出去。
谁知不过一顿饭的功夫，却见周源沉着张脸推门而入。
“爷……”
绿萼瞅着他不大痛快的样子，吞吞吐吐唤了他一声，周源踱着步子走到床边坐下，已经撑不住咳嗽了起来。
绿萼忙给他倒了杯热水，却被他轻轻推开。
“我如今也算是机关算尽了，只怕到头来也捂不了多久。只是平白委屈了你，你可怪我？”
绿萼眼眶一红，“要不是爷，奴婢这会子指不定已经死了。何况奴婢是爷的人，就算并无男女私情，也有主仆之义，爷有用处的地方，就有奴婢。”
说着就要下跪，却被周源一把扶住，“胡闹，也不看看你现在是什么身子。”
绿萼不语，周源却又自嘲地笑道：“你大奶奶的话虽说未必真心，可却很在理儿，眼下你什么都别管，只要能生个儿子，咱们吃些苦头也都值当了。”
说话又听见外头隐隐约约有金属撞击、瓷器破碎的声音，绿萼心中不忍，“其实奶奶心里也是有爷的……”
周源两眼一闭，有又如何？当初若不是娶了她，他也不至于落得如今这么左右无援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境地。
就算到底有点夫妻的情分，可她到底是那边的人，进门的头两年，他这里的言行举止事无巨细她都跟那边汇报，若不是这几年他的身子实在不济，连那边都对他失了兴趣不再需要她留心，只怕如今还在监视着他呢。
这样的情分，再多又能有多少？
更何况他如今的状况，若在她房里多留几夜又不肯碰她，只怕她就能猜着他实际上还是不能的，那他费了这么多心思利用绿萼来布置的局，岂不全完了？
少不得狠狠心，她要恨要怨，就怨她的好婆婆好姨母吧。
且说因着林雪的娘家表妹董惜云和何家三公子的婚事渐进，何家又是京里有头有脸的人家，与周府向来交好，因此董家近来也往周府走得勤快了起来。
今儿董夫人正带着董惜云在府里做客，因傍晚时分又下起了小雪，老太太便留她母女住下，这会子府里的一众女眷皆在老太太屋里陪着凑趣儿，林雪自然也不会缺席。
却说慧仪见老太太对董惜云赞不绝口，又因贺她大喜赏下了不少好东西，心里早就窝了一团火，好几次想插嘴引起老太太和众人的注意，可又都不成功，因此便怏怏地退了出来，一个人到院子里扯着些花花草草的发泄。
“天寒地冻的，妹妹在这里做什么呢？”
身后有人关切地询问，她回头一看，原来是孙颖，当即委屈地扁了扁嘴，“姐姐是老太太身边的红人，哪里知道咱们这些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人。”
孙颖见她不过小孩子心性，忙拉起她的手就往屋里走，“看姑娘这话说的，外头凉，吹坏了可怎么好。”
谁知慧仪并不领情，不过跺了跺脚，“吹坏了便吹坏了，难道还指望有人心疼么？”
这里孙颖还要劝她，却见燕仪也跟着走了出来，面带讥诮地笑道：“孙姐姐快别劝她了，她如今可是吃了一肚子的火药呢，能沾上就能喷谁一身的火。”
慧仪眉头一挑，“臭丫头你说谁呢！”
燕仪却并不着恼，反倒拉起孙颖的手给了她一个你看看吧的眼神，却拿眼角瞥了慧仪一眼又道：“姐姐有功夫在这里拿咱们这些软柿子捏着，倒不如进去将董家小姐狠狠教训一顿，岂不解恨？”
一番话说中了慧仪的心事，惹得她当下便涨红了脸扬手就想打人，孙颖见状忙拦了下来，却听慧仪气鼓鼓地哭了起来。
“谁不知道你最会装乖装笨讨好太太，哄得太太喜欢你，什么好东西都赏你，连自己姨娘和哥哥都不管不顾了，一门心思往上走吧，我倒要看看姑娘将来能长长远远飞上什么高枝去，莫非咱们周家还能再出一个娘娘不成？”
说着扭头就走，也不回屋与众人道别，竟径自去了，这里燕仪被她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还是孙颖挽起她的手安抚。
“妹妹快别这么着，二姑娘一向糊涂，如今触景伤情，只怕又疯魔了，一时拿姑娘出气来着，倒并非有意。”
燕仪这里不自在了一回，又自己恢复了温顺的笑容。
“姐姐说得是，都是自家姐妹，燕仪不会放在心上的。”
跟着又大赞孙颖，“姐姐这么善解人意，又是个绝色的，将来也不知哪个有福的人得了去，要我说我们家二哥哥倒是个最匹配的，可惜已经有了奶奶。大哥哥年纪大，三哥哥倒是不曾娶妻，可姐姐这样的人品，他才配不上。”
说得孙颖红了脸，“坏丫头，才劝你呢，回过头就来打趣我，咱们快进去吧！”
二人说笑着就往回走，却在门口碰上了周淮。
“二哥哥这会子过来做什么？”
见燕仪问他，周淮倒有点不好意思，“夜了，来接你二嫂子。”
一句话说完果然惹来了两位姑娘的嗤笑，燕仪更道：“在老太太这里呢，哪里就能绑了二嫂去，你还这么巴巴地赶来。”
到底还是孙颖老成，“园子里不是台阶儿就是石子路的，天这么黑，二奶奶一个女人家到底要仔细些，我倒是钦佩二哥哥的细心，二奶奶真真是个有福的。”
说得燕仪笑嘻嘻地跑了，留下他二人缓步走在后头，也不知是天黑的缘故，还是孙颖心不在焉，竟没见着前头的台阶儿，一步踏空下去，周淮忙伸手扶住她，却见她两颊绯红，说不出的娇羞风流，和林雪的端庄柔美相比又是别有一番风情。
当即便怔在了那里，半晌方喃喃道：“妹妹小心。”
孙颖脸上更红了，低着头暧昧地嘤咛了一声，却并不曾退开，反而更向他胸前贴了贴，整个人几乎软绵绵地靠在他的怀里。
周淮心里一通慌乱，这可是从小和芳仪姐妹几个一样看着的妹妹，如今这是怎么说？
还来不及反应，只听身后有人冷冷地，“二哥哥孙姐姐好雅兴，这天上乌云密布连半点星光都没有，不知你们这么兴致勃勃地在外头站着，是赏月赏花，还是做什么呢？”
周淮感到怀里的人一阵战栗，跟着便慌忙地退了出去，回头一看，却见林雪和芳仪手挽着手站在他们面前。
当即大窘，又唯恐越描越黑，只得干咳了两声，“正要来接你家去呢，你就出来了。”
林雪脸上淡淡的，芳仪却笑了，“莫不是月黑风高的二哥哥的眼睛叫沙子迷了，把孙姐姐当二嫂子给接走了？”
这话虽说问着周淮，可她一说眼睛却凌厉地盯着孙颖。
孙颖咬着唇一句话不说，拔腿就往屋里跑去，芳仪还要追上去奚落，却被林雪一把拉住。
“姑娘，够了。”
“够什么？我不过随口说几句她就受不住了？也不说自己一个闺阁里的小姐，倒跟男人拉拉扯扯不知尊重。”
林雪觑着周淮的脸色已经堪比锅底，知道他是动了气，不过一向最宠这个小妹子，自然不会对她发作，虽说自己心里也很不舒服，可到底这是在老太太的院子里，前后左右全是眼睛，今天要是在这儿吵几句，明天只怕全府上下没有人会不知道的。
当即拍了拍芳仪的手背在她耳边悄声道：“知道姑娘是为我不平，所谓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如今我已看明白了，总不会吃亏就是。咱们现占着理呢，自不用怕她，不过姑娘到底还小，就这么不依不饶，只怕天长日久地，倒叫她好做文章去。”
一番话说得芳仪安静了下来，看了她半晌方叹了口气，“不早了，我先回去了。”
林雪见她不自在，忙又吩咐左右的人好生跟着，这里自己扶着兰珠的手就往回走，却是看也不看周淮一眼。
周淮一路默不作声地跟着，见她回了屋也径自卸妆梳头，别说向往常似得给他宽衣斟茶，就连个笑脸都没见着，不由也憋了一肚子的气，红绡等人上来伺候，也被他不耐烦地喝退，却自己胡乱扯了袍子就坐到了床上。
众人见他二人这般架势哪里还敢留着，纷纷关门退下，这里林雪也不理他，自顾自对着镜子将长发理顺，心里早骂了千百遍的“渣男！不要脸！”
自从穿越以来，她一切都顺风顺水，今天却是第一次叫她感觉到了沮丧和一点隐隐约约的绝望。
要说形势比人强，做人要学会适应环境，不能强求环境适应她，因此她一直努力按照这个时代的准则来做好这个周二奶奶，小心翼翼地应酬老太太、太太，还有一堆精明到家的小姑子和妯娌。
对周淮，她也没有什么过高的希冀。
他有小老婆，好，有就有吧，只要你还知道尊重我这个大老婆，别太过分就行。
他想袭爵位想生儿子，好，大家同坐一条船，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处处配合你。
可现在这是闹哪样啊！连寄住在家里的亲戚都不放过，难道她以后的人生就是要这样，面对每个稍微平头正脸点的女性都得虎视眈眈地提防，永远提心吊胆的过日子？